第七章(第4/6页)

爷爷在九二年退休了,退休前是工商银行的区行行长。他经历了整个金融系统的转制、改革,见证了银行从分配体系变为商业体系。他是整个区金融市场建立的奠基人,写了全区金融志,收藏在区档案馆高高的架子上。退休的时候,整个银行给爷爷举行了盛大的欢送,盛大程度仿佛当年的批斗会,人还是那批人,爷爷还是站在主席台上,只是物是人非,呐喊变成鼓掌。爷爷于是愈发沉默。他退休时依旧清贫如常,还穿着老旧的毛背心,住在九零年盖的家属楼的一个偏单,七十多平两室一厅,用以前几十年的老家具。爷爷一个人坐在家里叉着手看天空,就好像已经这样坐了一辈子,就好像过去几十年的事都不曾发生似的。

奶奶也应该在九二年退休,但是她干活的砂轮厂子本是居委会搞的集体厂子,八十年代就不景气了,又没有人负责任,九零年正式倒闭,老员工集体失业。资产散没了,找不到主。奶奶和其他工人去工厂静坐、去市政府前静坐讨公道,静坐到后来被太阳晒得自己累晕了,市领导的脸连一丝都没见到。她就这样进入了逝去的一代,再没有人记得。

那些年飞速流淌。有多少暴烈激情,也终于都逝去,了无痕迹了。

林叶谈的商业渐渐有了一些进展。我和林叶去谈过一次,和一个小的影视公司的老板,谈杂志初期投资,谈后续合作的可能性,谈老板的其他需求,包括针高收入人群做一个酒的杂志,包括网站的一些作品改编影视版权的交易。见面在一家酒店大堂的咖啡厅,酒店装潢高级,咖啡厅是标准的商务座,弧形扶手椅,盆栽植物,三角钢琴。我和林叶到得早,看了菜单,见单杯咖啡要 78块,犹豫来犹豫去还是要了两杯白开水。

“等一会儿老板来了,咱们少说得要一百万起。”林叶说,“到时候再来喝咖啡。”

“能要一百万这么多吗?”我问她。

“不知道。”她说,“先试试呗,不行再要五十万。”

“到底要多少才够用啊?”

她抿了抿嘴:“这个取决于怎么花吧。有多少钱就做多少钱的计划。其实二十万也够,就是有一些项目可能做不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先看看他是什么意思。其实我们也还是挺有底气的。我们毕竟有作者,有作者就有粉丝号召力。”她说了几个名字,“他们公司做影视,我对这行有点了解,现在大部分编剧都不行,好作者最缺。”

那天的见面很混乱。那个老板来了,在另外一个卡座上等我们。好容易见面之后,老板压制住不耐烦,冷冷淡淡,对林叶讲的内容和开的价码都不大感兴趣,只是问了些关于杂志稿源的事。林叶努力保持骄傲,在展示杂志样刊的时候试图做出“想投资我们的人很多”的样子,但是在谈价钱的时候态度开始摇摆。后来我慢慢懂一些谈判原理,才明白林叶这样的策略是最不合适的,人需要坚持自己算清的底线,而她的所谓商业计划也只是一些情怀想法。这些东西在第一次谈判的时候都没弄懂,我们只是背靠着高耸的绿色盆栽,将打印的 A4纸一一摆在玻璃桌上,又一次次从脚边捡起掉落下去的材料。

后来发生的事情有一点滥俗。那老板通过什么渠道,联系到林叶她们团队中最有名气的写校园文学的女作家,买了她两部作品版权,又和她单独签了合作协议。老板的兴趣确实是作者,杂志的事情于是搁浅。

这样的跳票在圈里原本十分常见,但林叶知道这件事之后,还是忿忿然好久都不能平息。她在小客厅里走来走去,不大的小房间三步就走到尽头,撞了墙再折返。屋子里没有开灯,月光照在餐桌破损的木贴皮上,斑斑驳驳像泪痕一般。桌子下面堆着的杂乱的旧纸箱子不时撞到林叶的脚。她时而停住脚步,站定了啃指甲。这是她从小的习惯,焦虑的时候用来排解焦虑。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啃过指甲了。

“她还装什么清高。”林叶猛然劈开寂静,向我抱怨道。我知道她是在说谁。“她每天写自己像个仙女,一副不理人间烟火的感觉,可是有钱的时候还不是朝钱走。……气死我了。她原本说得好好的,说支持我们……这事之前她怎么就一点不跟我们通气呢?我们就前几天还跟她联系呢。……气死我了!我真想在网上好好骂她一通。”

“那要不然……”我试图宽慰道,“你就上网骂她一通?骂出来也许就好受了。”

“那哪行,都在圈子里,这种撕破脸的事不能干。她有那么多粉丝,非把我骂死不可。”林叶顿了顿,又说,“再说我也有那么多粉丝呢,我的博客每天也有好多订阅,不能干这种自毁形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