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也说不清我和平生是怎么走近的。起初只是讨论问题,渐渐忽然变为两个人之间的事。十一月,他几次晚上送我回家,到了十二月,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去买书,或是一起到咖啡馆看书学习。

我们见面的次数多了,我的孤独有了一个逐渐扩大的裂口。他偶尔会说些含义模糊的话,似乎把我纳入了他的个人空间。有一次他说以后希望也能开一家这样的咖啡馆,看书为主,最好是一片山里弄个图书馆,就是给愿意整天看书的人待着,也可以搞点文化活动。在我们讨论了一会儿细节问题之后,他忽然说了句:“我们以后可以这样分工……”我惊讶地看着他。他看到我的表情,也似乎察觉到某种不寻常的东西。

“你规划的未来里面,也有我吗?”我问他。

“是啊。”他说,语气没有什么波澜,但有一丝不确定,“……可以吗?”

我和他的关系于是起了变化。我们开始共同度过每一天。他从来没说过“做我女朋友”这样的话,我们只是每天约着一起看书、一起吃东西、一起听讲座、一起讨论问题。他带我去见他的朋友。他有时候会拉我的手,但多半是过马路的时候。这种时候我会看着他的脸,希望从中读到更多东西。

闲暇时我会帮他处理俱乐部的事、陪他看书学习、听他评论古代当代人物和当前时局。在他不间断的话语中,我多少能找到一些共鸣。他的兴趣、他的遥远的理想、他对日常生活的疏离和不屑一顾,都让我觉得有共鸣,仿佛有一种世界之外的眼光。我有时会将我们想象成两个隐居的修行者。他能感觉到我的认同。也许他也正是需要我的这种认同。

我不确定他对我的感受,而又忍不住想要确定。这是我第一次对自己在另一个人心里的印象如此挂怀。

“你说以后我们能住在山里隐居吗?”有一次我问他。

“别傻了,”他说,“现在不管在哪儿,没有网络几乎什么事也做不成,信息也查不到。一旦连上了网,住哪儿也算不上隐居。 ”

“非要做什么事吗?每天就看看书不行吗?”

他嗤笑了一声,仿佛在说我妇人之见。“你去读读欧洲启蒙哲学家再说吧。国民千百年还这么愚钝,一场像样的启蒙都还没有。中国那种仙人道士梦最误国。”

他没有明白,我想问的不是仙人道士或启蒙万民,而是他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山里。他愿不愿意不重要,重要的是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只是他不懂,或者故意不懂。我始终不确定他对我的感觉,也不确定我对他的。一切都好像是一种陪伴,而不是爱。这种感觉就像寒夜里一杯热水,平淡,可有可无,但是袅袅热气让人觉得依赖。

我们在一起经过一整个冬天,靠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柔情给彼此温暖。我们偶尔出去逛,去过一次北海,去过一次北大红楼。冬季的街巷呵气成冰,游人很少,我们冻僵的手指轻轻触碰。他站在北大红楼前方,批评民国一代启蒙知识分子的歧途,又透过冬日迷雾看着我,似乎在说未来属于我们。冬季出行是我们离得最近的时刻。在一月里一个下过雪的清晨,穿过圆明园之后,我们站在结冰的湖面边上,他吻了我。非常快速的一下,我的心跳得很快,只顾着羞涩,没来得及分辨细节。现在想起来,那更像是礼节。很多事情现在都已经不可分辨了,当时发生得模棱两可,又过去得太快。

平生,平生,我心里想,我们真的能彼此确认吗。

那一年冬天平生又一次参加考研,报了哲学。我没有报名,但陪他一同复习。

复习时,我发现自己对政治学有了些许热情。平生鼓励我来年考研,读研之后再读博。我想象自己做学术的可能性,觉得颇为踌躇。平生抱着强烈的信心,不仅对他自己,也对我抱有信心,讨论各自读研之后可以一起研究什么题目,就好像未来拣选了我们,必将降临到我们身上。慢慢我也开始假想未来。成为思想家,成为著书立说的学者。这种前景似乎很有吸引力,也贴近我模糊中寻找的自由。我的心开始怦怦跳。

我有了一点动力。打开电脑,把之前放下很久的文稿又调了出来。那本书我写了很久。从统计局上班的日子就开始写,但始终没有清晰的轮廓。一开始只是沉思默想,后来随手写一些句子,写在白纸上,东一处西一处,收集了用夹子夹着。再后来用提纲的形式列出来,写在地摊上买来的硬皮本子上,反复修改后变成一团乱麻,过了很久也只留下数千字。此时重新将文档调出来,我不知道能写成什么样子,但似乎看到一种尚未彻底显形但已隐约可以感觉的光亮。

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接近迷茫与自我怀疑的谷底。我需要一件事情转移焦虑,写一本书恰好成为这样一件事。我将解决内心困扰推到写好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