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6页)

课堂上我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东西,不让别人看出我理解力的障碍。老师说话我听不懂,就拿着一本小词典,躲在角落里把课堂材料上的每个词查清楚。英国小学数学进度很慢,我的程度领先他们两个年级。但是其他方面他们的知识面就广得多了,八个月时间里我们学过古希腊、古罗马、人体结构、恐龙和鸟类,主题下面涵盖各种课程。到了最后,我几乎开始喜欢学校了。如果能再多待一阵子,也许我能有一点融入。

我们待了八个月就回国了。那一次,妈妈试图说服爸爸也一起回去。

这时距离爸爸最早出国将近十年了。妈妈和爸爸已经十年没有面对面认真谈过,彼此的距离已经超出了两个人心里的记忆。爸爸出国的最初三四年,还没有落足,身份也有问题,无法给我们办理探亲。九零年前后,因为政治缘故,出国又变成一件异常困难的事情。一直到九四年,我们才第一次申请到签证的机会。这中间的十年里,爸爸只短暂回国一次,待了一周,匆匆经过,妈妈和爸爸只有时间相互凝视,从来没有时间坐下来考虑未来。

这次的八个月几乎是他们重新相互认识的过程。妈妈惊奇地发现,爸爸游走在各色人等之间,颇有游刃有余的才能,与供货商、客户打交道显得老练,还可以和外国人对话。爸爸也略带惊奇地发现,妈妈做事已经相当有主见,一些想法甚至深思熟虑,以至于有点固执。妈妈印象中的爸爸仍然是那个话不多、不大合群、喜欢独来独往的稻田里的男孩,而爸爸对妈妈的印象还停留在温柔、懦弱、在意别人感受以至于说话小心翼翼的胖胖的女孩。他们的内心停留在十年前分开的那一瞬,而他们的性格已经走到了十年后粗糙的现实。

妈妈希望爸爸回国去,即便是做生意,也可以在国内做。妈妈的理由是心里的安全感和稳定性,她看到爸爸收入上下起伏,不算多,十年也没有多少积蓄,有时候突然断了生意,一时没有进账,令人恐慌不已,而自己若是过来,也只能在餐馆打工。这时候国内情势已经和爸爸出走的时候大有不同,一片红火。当初的调查早已经无人在意,到处是做生意的气氛,时常听到有人暴富的消息,人心骚动。在国内搞贸易也很有可能,总比在异国他乡漂着好,怎么都是背井离乡,心里惶惶。爸爸则希望留下。这倒不是出于同样理性的计算,他的理由他自己清楚,只是很难向妈妈解释。爸爸不想回到国内的环境中,他还有自己的问题想解决,而这种感觉又无法表达出来。

爸爸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答案。在连滚带爬讨生活的日子里,他没有多少时间去想它,但是他知道,在一切走到尽头的时候,他还是终将面对它。

我们的临别旅行去了伦敦,那是圣诞节时分,所有人都在自己家里庆祝,从下午开始,街上就越变越冷清,晚饭后路上一片黑暗寂寥。所有店铺都关了,所有人都消失在门背后。我们在街上走着,冷寂的黑暗仿佛给脚步加上一丝悲怆。

最后分手的过程有一点滥俗。妈妈说回国之后再好好想想,即便出国,也要做好准备。可是回国之后与周围人商量,却越行越远。妈妈周围都是在家几十年没出过远门、只懂家长里短的女人,对妈妈的劝诫与分析也多出于自身的经验判断。女人们在厂里上班,下午五点就没事做,回家做了饭,就是管自家男人和小孩,然后相互串门子,交流自家男人和小孩。妈妈脾气随和,家里事又少,别人家需要帮忙的时候总是不介意花时间,久而久之,跟大院里的女人们关系都处得好。她没有多少关于男人的话题可以交流,但是不多话,善于聆听,女人七嘴八舌,吃完饭就嗑着瓜子相互诉苦,各家各户洗碗槽缝里的争吵纠结都相互抖搂得干干净净。关于爸爸,女人们早就知道了情形。这次妈妈回国,更是在各种好奇的打探中将前前后后打探个清楚。

女人们的建议总是出于谨慎的,有时候甚至谨慎得没有理由。出国之前,她们就劝妈妈不要出去,出去一趟要花很多钱,虽说是爸爸出钱,但若是不出去,这些钱也就存下来了。女人们建议让爸爸把钱寄回来。她们说出国能有什么意思,在电视里看看就得了。出国前,妈妈没有听她们的建议,她主要是想带我出去,送我学学英文。这次回国考虑要不要移民,一部分女人强烈支持,说出去就算打工受苦也应该去,第一代立足稳了,第二代就是外国人。另一部分女人不支持,说现在不比当初,现在国内日子好了,又不累,出去受苦受累何苦,又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不比十几岁小年轻能受累。妈妈犹豫不决。最后让她突然一震的是一个女人的猜测,她问妈妈有没有可能爸爸在那边又有了新欢,所以才不想回来。这种可能原本是不存在的,但问来问去,妈妈就开始左思右想,各种小事都似乎有了另外的引申义,比如爸爸这些年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比如我们在国外的时候爸爸有时跑生意一周不回家,比如说起回国时爸爸模棱两可的反对。七七八八,加在一起就让妈妈忐忑不安。最后有女人出主意说让妈妈拿话试探爸爸,就说让他回来云云。妈妈一时心焦又吃醋,也就听了,电话试探了两次,自然是越来越谈不拢,矛盾尖锐了,吵起来,都没耐心说下去。两个人的距离在这时候起了作用,几个来回,终于让言辞的罅隙变成了实际的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