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6页)

我看到他手里纸面背后密集的文字,多数标记的是某某书的某某页,应是读书笔记一类。他的字不算好看,向一侧歪着,但笔触苍劲,很有力度。演讲结束后,服务生拿来一个账单本子要他签字。我看到他的签名,笔画很少的两个字:平生。

平生。这名字好记。

后来,我和平生又在咖啡馆遇到过两次。林叶她们组织的活动,我帮忙布置场地,平生正在一旁的桌边和人讨论什么,看到我点了点头。还有一次是平生他们组织的另一场活动。一来二去面孔熟了,偶尔也会谈几句话。

第四次见面时,平生叫住我谈事情,这让我颇感意外。

“你看……”他显得相当拘谨而礼貌,“你下周有没有时间帮个忙?”

“什么?”

“是这样的,我们下周又有一次活动,现在人手突然少了两个。我之前看到你帮忙组织活动,我想能不能……”

原来是平生小组里有两个人要去唐古拉山徒步,读书会组织突然变得人手不够,平生问我能否过去帮忙两天。我说可以。

这是零七年深秋的事情,距离我来到北京刚好半年。我有大把空虚时间,没有什么可以占据,别人邀我做事,倒也可以排遣虚无。连续两次活动的筹备,基本上是我和平生一起。事情倒不是很多,只是联络嘉宾、准备打印材料、分发宣传单、布置场地、维持秩序和组织。平生早已准备过每次读书会的书单,我只需要将书单在每场活动之前放在排列好的椅子上,在现场递话筒。两次活动之后,收拾场地和设备都到了很晚,作为酬谢,他请我吃咖啡馆里的意大利面。他吃得很少,总是动几下叉子就开始说话,说着说着就停下叉子,出去抽烟,然后面就冷了。我于是也吃得很少,只是喝茶。两个晚上,我们都聊到很晚。

平生很健谈,甚至可以说是话多。他说话的时候几乎不需要旁边有人。如果有人更好,起到听众的作用,有听众会让他更兴奋。我们的谈话往往从当天的活动出发,谈活动嘉宾,谈当天的主题,谈由此引出的相关话题。他对到场的嘉宾并不感到崇拜,对其中一部分甚至有些轻视,认为他们学问不深,不过是喜欢谈宏大的话题才显得高深,其中多为浅尝辄止。只有几个嘉宾让他赞扬。平生似乎读过不少书,说谁都能说得上来。点评的时候带着一点点傲意,似乎他已经将古今中外知识分子摸得通透、看得清楚,可以随便定位次,就好像站在山顶上一览无余,可以将人群划分得一清二楚。他爱德国哲学脉络,常谈到《存在与时间》,感叹国内这方面没有做得很好的学者。他在业余时间自学德语,以便研究生毕业之后去那边读博士。他本科毕业一年多了,正在考研,前一次考研没考上,据他说主要的原因是看书的方向偏了。他从前的专业是新闻,现在想考西方哲学。他从不怀疑自己能考上,能考上最好的学校。我对他的骄傲既有敬意,又有怀疑。

一整个冬天林叶都过得不顺。杂志的投资遇到瓶颈之后,一系列计划都像进入了冰期。机会忽然之间全都溜走,像惊起一只鸟后,一树的鸟都随之飞去。她左追一下,右追一下,终于两手空空,笔下的文字也失了分寸,被读者批评,于是更陷入焦躁。在家里抱着沙发垫一言不发,报复性地买来大包大包漂亮的小饰品,每一样都好看,但是堆在一起她又失去了整理的耐心。到最后她只有逃开,愈发逃入爱情。

她越来越迷恋咖啡馆老板,尽管只能算得上迷恋而已。咖啡馆老板有一个还没有来得及离婚的老婆,已经不住在一起了,但是因为财产和小孩的缘故,将来也不大可能离婚。老板对林叶半推半就,他不拒绝林叶的主动,但是也从不做付出。他和她在一起,又不在一起。他甚至出钱给她租了房子,但是他从来没有允许她去他家。就这么半明半暗,林叶的心情也阴晴圆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