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7页)

上班的时候,头脑远没有这么兴奋。办公室里懒洋洋的氛围和领导煞有介事的教导形成突兀对比。领导不时找来一些培训程序,组织集体学习,教育大家提高业务水平。而实际上领导本身是对业务最不了解的,他从环保局副局长调过来,之前也只是乡长。培训中没有人提问,散会就连记忆都散了。写报告的时候都套用模板,每个月的分析只有数字不同。本月固定资产投资增速平稳,居民消费增速较快。

我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越来越焦躁。周围人的日子有喜有忧,但每个人都沉浸于生活,被日常细节充满了全部身心。并没有疯狂和主义,对世界与自身的信念都来自于俗世身边。打折中的电器、多发的奖金、可以和朋友吹牛的大排量汽车、养生美白滋补汤。从匮乏跳入丰盛,除了丰盛就看不见其他。这种日子,不需要灌输,人在碎碎念的日常中对彼此灌输。他们身上有一种矛盾中的统一。他们一方面抱怨体制内的工作工资低、负担重、还承担社会批评,仿佛非常不公平,另一方面都坚信体制内的工作比什么都好,是谁都挤破头想要进来的。这种矛盾不需要费力就可以统一。

我开始不想上班。早上醒来看着窗帘,闹铃一直在响,就是不想爬出被窝。我之前猜到上班的日子不是我所期望的,但没想到这么不能接受。上班路上要坐 20分钟公车,感觉上像是要坐 20个小时。我被周围的世界慢慢浸入,个人的领地一点一点消失。我没有足够的抵抗力。

我观察我自己,像观察一个陌生人。我经常想象一群人从天空俯瞰我,指指点点,就像我俯瞰天井里打球的同事,这样的想象让我难受得无以复加。

进入深秋,我的心随着瑟瑟发抖的身体一起,不断向内部瑟缩。我开始看很多书,不是作为对现实的补充,而是作为对现实的逃避。我中午一个人拿着书,去单位旁边的小花园,一边看书一边发呆,两成看书,八成发呆。也不知道想了什么,时间刷刷流过去。我失去了胃口,什么也不想吃。我不断想起《野棕榈》里面那个男人,想着他说过的闲暇与人类的话,想着他面对危机的平静,想着他逃避时的痛苦。树叶和泥土散逸着神秘的微光,不可捉摸却让人转不开目光。我的心在迟疑、权衡、探寻中凝视那微光,不得其解。我总觉得生活应该在什么地方隐藏着某种闪光的东西,一闪而逝却无比珍稀,我总以为自己看见了,转头去追,可是定睛一看却什么都没有,人的缝隙里空空如也。这时候我就会陷入一阵恐慌的空茫,胃会疼起来,疼得发抖。

从某一天起,我开始写书。起初只是把只言片语记下来,后来尝试写一些段落,将前后颠倒的思绪整理出顺序。可是不得其所。语言缺少文采力度,有时候怎么都梳理不出逻辑,有时候自己以为写得很好了,倒头睡去,睡醒了再读,却发现完全不忍卒读。只好又把书稿扔回抽屉。那是最难过的时刻。

跨过那年冬天,几乎没有新年的感觉。春天来了,我还是觉得很冷。

那段时间,妈妈瘦了一些。我想她是过于为我操心,有点内疚。妈妈却说是高血压,有糖尿病倾向,大夫要求控制饮食结构才瘦下来。她说不碍事,仿佛怕给我增添负担。她还是在私人会所做饭,这一年市场红火,老板们很喜欢聚会,一周至少一次大聚,妈妈因此忙碌而收获不菲。她说不清这是好还是不好。她开始跳扇子舞,买了两把带巨大花边的粉扇子,早上定时去小公园。周末和一起跳扇子舞的邻居去逛集市。她的状态和我的状态相隔鸿沟,融入与疏离的鸿沟。

妈妈担心我的状态,但是又不敢多问。我也不愿意面对妈妈的忧虑,那像是一面镜子,照出我自己多么低沉。我有大把时间,不想见人,也不想做事。

周末我会在大院里走一走,看看小时候玩的操场,看看我的幼儿园,看看大院里老头们下象棋。大院基本上维持着我离去时的模样,甚至维持着我儿时的模样。大院看上去好小,树看上去也好矮,不知道小时候我是怎么把它们当作冒险的乐园。大院里都是六层红砖楼,工厂宿舍,一排一排。都是八十年代建筑,即使外表重新刷了漆,也还是能看出时间留下的磕磕碰碰,显得苍老。这些楼全长得一模一样,显示出当时建楼时独特的工厂式审美。若是外人来一定会迷路,每一个楼洞口都是前一个的重复。在大院里逛,有时候会碰到以前认识的叔叔阿姨,从白头发和松弛的皮肤上看出伤感的变化。他们会惊讶地停下来和我打招呼,我尽量说得简短,以便不必被问到关键问题:结婚了吗,有对象了吗。每次遇到这些问题,我都无法抑制自己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