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8页)

我站在厨房边上,心里隐约有不安的感觉。妈妈也看到我了,但似乎不想让我听到他们讨论的内容,刻意把声音放低。我切了水果,又热了一杯牛奶,微波炉转动的哄哄声盖过了他们的低声谈话,但给我继续观察的时间。我从听到的只言片语中编织事情的全貌,并思忖这种全貌的意义。我望着厨房墙上瓷砖的缝隙,有一点眼晕,又把眼睛转向客厅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片渗水之后干涸的污渍,留着岁月的痕迹。我知道,在我没有留心注意的生活背后,很多东西一直在行进。

等那个人走后,我问妈妈:“还差多少钱?”

“嗨,没事,我这就是打听一下。”妈妈掩饰道,“他是到小区里来拉客户的,我是被他缠住了,才进屋说说话,没当真的。你别管了。”

我继续问:“还差多少钱?”

妈妈断断续续把情况一一讲了。她说话的时候,仍然是一种试探性的小心翼翼,似乎是怕她的话给我造成负担。这和她试图劝导我的时候不一样,在她叙述现实处境时,她的话语表层覆盖着一层很脆弱的惊惶不安,像冰盖下面流着不定的水。这种惊惶轻触着我的理智。妈妈一直不知道,从小到大,能够改变我的并不是她的言语教导,而正是她偶尔流露的脆弱不安。

妈妈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这事儿还说不定呢,你也别担心,我再打听打听。要拆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 ”

妈妈的忧愁是显而易见的。家里的房子是厂里八十年代盖的老楼,年久失修,冬冷夏热。下岗之后厂里为了缓解工人情绪,没有收回,任我们住,但是产权却不是我们的。现在听说要拆迁了,最早年内就要动工。因为没有产权,所以没有谈判资本,也不可能拿到多少赔偿。周围的商品房每天涨价,几年间已经有十倍涨幅,赔偿金远不够再买新房。消息越近,就越让妈妈惊恐。这让我想起了徐行的话。印象中他是第一个劝我买房子的人。他的话对我来说遥远而陌生,属于一个我不喜欢而直觉性拒斥的领域。然而他的话还是对我产生了影响。在电风扇的白噪声中,我看到周围漩涡上涨的金钱的暴风和妈妈在暴风里的晕眩。

妈妈的一生就在这样的提心吊胆中度过。她早年被风吹来吹去,在厂里好容易安顿了,干了差不多二十年,像抓住一棵大树一样死死抓住厂子的枝叶,以求一世安稳。但她寄望的事物从来就不是依托的屏障。秋风过境,她还是如落叶飘零,该下岗时第一批被赶出了厂,几乎没有收入。现在下岗八年之后,没有稳定工作,如果连住的地方都没了,就有一种人生提前归零的悲伤。

在这个躁动的夏日之前,这些事情从未真正进入我的头脑。我看到突然出现在白纸上的图纸和数字,有一种虚幻和现实交错的不真实感。我头脑中快速闪着数字。也许他是对的,我想,也许他们都是对的。我想到微月早早的婚姻,想到于舒的劝诫,想到徐行,觉得一些事情可能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遥远。

“还差多少钱?”我又问妈妈。

给爸爸打电话之前,我来来回回摇摆了好几次。我回到学校,在楼下的树荫里走来走去,避开散步遛狗的情侣和可能碰见的熟人,试图在躁动的夏夜理清楚杂乱的思绪。在树荫尽头、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我凝视着黑夜中影影绰绰的建筑,像看到晦暗不明的未来。我的口袋里有一枚硬币,我捏了几次想拿出来,手心里有微微的汗水,但始终没有拿。

电话通了,声音有些嘈杂,有木器和地板撞击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搬动家具。这是欧洲时间的下午,爸爸应该是在店里忙碌。我几乎能看到他潦草塞在裤腰里的衬衫和挽到胳膊肘的袖子,用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手背擦额头的汗水。说话之前我又有点犹豫了。我告诉爸爸我的想法。我没有说家里的困窘,没有说拆迁的事,没有说钱,只说了我的决定。我不想让这通电话变成诉苦,变成这些年的抱怨,进而变成对爸爸缺席的讨伐。爸爸沉默了一会儿,表示他怎样都会支持。

“不过,你真的愿意做公务员吗?”爸爸问我。

“不太愿意。”我说,“不过先试试吧。”

我没有跟爸爸说的是,我还记得小学时候有一次回家,看到妈妈为买贵了两双袜子郁闷,十二岁的我觉得她不够成熟,觉得将来的日子一定会变好,想着以后由我来替她打点一切。那个时候,面对面的孤单让我觉得妈妈窘得可怜,以为未来还很遥远。

我问爸爸:“爸,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什么事是你不得不做的吗?”

爸爸想了片刻说:“总还是自己选的,归根结底,都是人自己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