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8页)

后来的二十几年间,爸爸不在爷爷身旁,他没有见到爷爷将这样的清淡饮食保持到晚年。爷爷几十年对美食一眼都不看,虾蟹绝缘,鱼不碰,从未破例,即便是过年餐桌上摆在眼前,也不会动筷子,冷食一口不沾,辣不吃,肉也吃得极少。每每当别人问爷爷要不要尝一点,比如寿司,比如披萨,比如烧烤,爷爷都笑笑扬起筷子,拿一个馒头,自己拨一点炒得软烂的蔬菜,吃得平静如常。这是一种我极为熟悉的固执,任凭世界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固执。

“到底什么事?”爷爷边吃边问。他见爸爸风风火火过来,却不说话,心下狐疑。

“爸,您最近工作还好吧?”爸爸却想先聊聊家里的事。

“还好。”爷爷点点头。

“还在原来的处里吗?”

“不是了。给我分到工商银行了。 ”

“什么银行?”

“工商银行。今年人民银行拆分,我们归工商银行了。 ”

“哦,”爸爸这才想起来,好像听说过这件事,“那您不在原来那儿上班了?”

“还在那儿,就换了块牌子。”爷爷放下了筷子,问:“到底什么事?秋丽有事?”

“不是,不是,”爸爸忙说:“秋丽没事。”

爸爸于是言简意赅、挑挑拣拣地把王老西和于欣荣的计划说了,问爷爷这样做是不是合规矩。他没说他们是偷偷拿到的外汇指标,只说外汇局有这些外汇留成,主动想去做生意。爷爷沉吟了片刻,说外汇的事情他们不管,但凭直觉看,这事情有风险,最好谨慎。

爸爸想了想问:“那如果出问题,最大的危险在哪儿呢?”

“黑市吧,”爷爷说,“现在的问题是什么东西都有黑市,就连国债,听说都有很多人一边收,一边倒卖。厂里的东西也是,外汇也是。以后不知道国家怎么处理黑市,要是处理,得打击好多人,不处理,早晚出大问题。”

爸爸沉吟了一会儿,拿不定主意。他在几年之后才明白爷爷说的大问题是什么意思。在这个晚上,他没想那么远,只是估摸这种风险遭遇在自己身上的可能性,以及风险可能带来的后果。他决定看看情况再说。

爷爷也陷入了沉思。这些天他们在处理工商银行的建立,将人民银行的存贷款陆陆续续转过来,新贷款多得批不过来,他心下有些不安。骗子越来越多了,骗钱骗贷,有的就是以厂子的名义贷款,却去黑市上倒卖东西。

爷爷常常回忆起文革之前的那些日子,规矩、僵化、缺少自由度,却也缺少欺诈的日子。爷爷早年在银行的工作是资金拨付,国营企业日常有大笔资金由爷爷他们负责拨付。棉纺厂、轴承厂、电视厂,将资金送过去,任务派下去,过段时间将厂子的棉布、轴承和电视收上来。爷爷他们要做的就是将这拨付与回收算清楚,并随时去厂里检查工作。下去检查工作的时候,他们是领导,厂长书记都得郑重迎接他们,他们也态度严肃,账目看得一丝不苟。早年没有运钞车,银行职员用三轮车驮着纸箱装满的纸币,穿过城市,运到城郊的工厂。钞票很沉,三轮车驮着蹬起来很费力,大腿蹬下去的时候能感到酸涩的张力。纸箱子只做了简单的封装,没有武装押运,但那么多年谁也没动过手脚,也没有遇到过劫匪。很多年后爷爷仍然能回忆起街上的光明坦荡和噤若寒蝉。那时候,若谁敢打钱的主意,当场就要被抓起来毙了。因为噤若寒蝉,所以光明坦荡。

爷爷的世界也算是经历变迁。小时候爷爷住在晋中山上的小村子,极穷,地都在坡上,从山脚到山腰,村子依山而建,细长不成样,隔几十米有一座低矮的土房,守着斜坡上几分梯田,山上的房子住的人若想下山,只能顺坡滑下。那地方自古荒芜,没什么改变的希望,几十年如一日的绝望,地形扼杀辛劳。再加上打仗,日本人和土匪来一遭就更荒芜一遭。总归是没办法了,孩子大了不得不送出去外面讨生活,走西口也好,当兵也好,任其自生自灭。所幸,爷爷有一个表舅舅在太原市工作,做生意,认识些银行里的人,爷爷十五岁就被送去做了学徒。爷爷走进国统银行,第一次穿衬衫,小心翼翼,养成了观察周围人的习惯。

解放太原之前,爷爷就是这种最普通的银行小职员。太原战役中,银行头头全部撤离,共产党军队浩浩荡荡开进城里,爷爷和同事都是被接管的对象。共产党干部问他们:“想不想干革命?若想,就跟着一起,若不想,就解散回家务农。”爷爷那年十八岁,才工作了两年,懵懵懂懂,问他们:“干革命有饭吃吗?”干部说:“当然有,干革命发馒头。”爷爷仔细想了想,回老家都是山上的贫地,不下雨就要饿肚子,说什么也不能回老家了,就说:“我干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