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下午下班的时候,爸爸和谢一凡走得很早。

早上进厂的时候,谢一凡对爸爸说:“要不然你晚上去我们家吃饭吧,这两天正好老爷子都在,你直接跟他说说,陪老爷子喝两杯小酒,没准就成了,我给你转述,反而说不清楚,耽误事。”

爸爸其实有点怵谢老爷子,平时在厂里见着了,总要低头避开。其实谢厂长挺和气,但爸爸就是习惯性得不愿意接触领导。但他也知道谢一凡说得对,不管是替王老西打听事,还是想着自己以后离厂的事,最好都直接跟谢老爷子说说。他点了点头:“行,那我下班时等着你,你说啥时候去就啥时候去吧。”

爸爸四点钟就从车间出来。这个点儿,车间里的人,包括师傅都在喝茶叶末子扯闲天。爸爸先去工会,告诉妈妈自己晚上不回家吃饭了,然后回到车间,谢一凡已经等在门口了。两人蹬上自行车,去菜市场买了两条黄花鱼。这是奢侈的稀罕物,一般只有过年过节家里才会买,据说谢老爷子最喜欢吃。爸爸推车经过生气勃勃的繁盛。菜市场在一座大棚里,人声鼎沸,两条窄小的路上,农民铺着白兮兮的麻袋片,麻袋片上堆着蔬菜,蔬菜掉下的土渣和水泥地浑然一体。爸爸和谢一凡边走边聊,偶尔有红薯从一堆红薯上滚下来,骨碌到两个人脚边上,带着湿润的泥土。

晚上小酒喝得相当不错。谢老爷子在厂里威严,在小辈面前却相当放得下架子。笑起来声音浑厚得似乎有回声。爸爸和谢一凡从十几岁就认识,之前来过谢一凡家,也不算生人。三杯小酒下肚,谢老爷子开始坦率,说到厂里厂外今年的变化,说起时政大事,说起越来越难管的一摊子业务,说起当厂长的难处,说起利改税之后虽然有希望了,但也有负担了。

“我跟你们说,”谢老爷子抿了一口酒,“你们记着我这句话,今年是个转折点,多少年以后回顾也肯定数得上。好多事还要大改。你们现在还看不出来,但早晚能看出来。以后厂长得自己负责厂子,招人、开除人什么的也都得自己管。”

“这是好事儿啊,”爸爸又给谢老爷子满上,“对您是好事儿。”

“好坏也说不上,”谢老爷子说,“不过这路子是对的。我老早就说过,厂子想搞活,不能搞运动那一套。厂子想干好,能干的就上来,不能干的就下去,这才有点希望。不过这样压力就全在厂长头上了,好了是好,干不好就折了。估计以后的大趋势是改成自负盈亏,按厂子现在这个德行,八成是得亏。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办好。”

“您不是最近开始管纪律了吗?”

“那能管用吗?”谢老爷子摇摇手,“你和一凡也都这么大人了,你们也都明白那是什么,就在厂里讲讲话、说说纪律能管用?你们这些小辈儿能听?不管用!现在在学校里都不管用啦。要想真让工人使劲干活儿,就得来真格的……反正吧,你们以后都得小心着点儿。”

“以后要开除人啦?”爸爸连忙问。

“估计是。也就这一年半载的事儿。 ”

“那这压力大了啊,”爸爸趁势说,“……要不我还是自己辞工算了。”

“哟,”谢老爷子连忙说,“你别这样啊,别紧张,不会把谁都开除的……只要不偷拿东西,不违章,不会开除你的。”

“不是,”爸爸说,“我是自己想辞……想着出去闯闯,说不准有什么机会。您看呢?”

谢老爷子不语,吃了两口拌黄瓜丝,在嘴里“咯吱咯吱”嚼,片刻之后才喝了口酒说:“外头的事我是没什么了解,但我觉得是好事儿。出去闯闯吧,说不准能闯出片地界儿。而且呢,要前两年问我,我肯定说你悠着点儿,但这会儿我觉着有戏。今年形势不一样了,以后估计应该越来越松了,不会再严打了。还是外面灵活点儿,机会多点儿,厂子现在不死不活的,以后也不好说。趁年轻,闯闯也好。”

爸爸听了这话,心里舒坦,像吃了颗定心丸似的。他于是话也多了起来,讲了讲王老西,讲了讲自己的想法,讲了讲下乡的事。谢老爷子的通达像是一种保证,至少没有给他的焦虑更多压力,让爸爸不至于伪装自己。

酒过三巡,谢老爷子分析接下来的局势,说得言简意赅,豁然开朗,让爸爸暗生佩服。谢老爷子说:“邓小平这个人不简单,他自己经历那么些事,还能不计较个人得失,看明白大事。搞经济怎么搞,就得让大家自己去搞。现在有好多功过是非还不能论,以后早晚有公论。你看年初人心惶惶,小平去一趟深圳,大局就都开朗了。接下来还要往前走,要取消统购统销,产量价格什么的都得厂子自己定,现在是个转折点,不早点做打算,将来就得吃瘪。人活着就得学会抓住转折点,一起一落差别大了,将来厂子是赚是赔,都看现在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