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8页)

爸爸心里翻过了几轮念头,他先想着上去打于欣荣两个耳刮子,也算是解了多年心结,但他这一辈子没对女人动过手,即便是文革中武斗的那几年,也没和女人打过架,真到动手时有点下不去手。另一方面,于欣荣的若无其事让他觉得,自己若是仍然记仇,倒显得气势上落了下风,就好像对方已经完全忘却了的事,自己还一直念念不忘,从心理上就弱了一头。最好的办法是做出无所谓的轻蔑状,然后找另外的机会,也狠狠摆她一道,拍拍手走掉,既不显得怨妇一般纠缠不休,又释放了心里的郁积。只是爸爸也不知道,眼下要谈的这桩生意是不是合适的机会,毕竟现在要从于欣荣手中拿到他们所需的外汇,要求助于她。

心思翻转中,爸爸被王老西一路拉上了楼梯,跟着于欣荣进了走廊右侧一间小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唯一的一张办公桌,桌后有一个半秃顶的中年男人,正抽着烟翻当天的日报。于欣荣叫了一声“赵处长”,三言两语把王老西他们的请求说了,一边说,还一边巧笑嫣然地俯身到秃顶男人耳边,叽叽咕咕讲一些话。爸爸看得烦躁,把脸转开,看着墙上的日历,看着窗外车棚,周遭的对话躁动漂浮,进不去耳朵。

直到最后,中年男人说了句:“好事,国家现在讲开放,咱们这也是响应国家号召了。”

然后于欣荣送他们出门,一边走,一边撒娇似的说:“怎么样,我还行吧?”

爸爸不语。

于欣荣又低头说:“我知道你成家了,挺好的,不过别跟我说你家里的事儿,我不想听。以后没事儿多上我们这儿来坐坐,咱好好聊聊,看还有没有别的合作的机会,现在挣钱机会多着呢,咱们双方都有好处。”于欣荣说得不动声色,让人判断不出她的态度。

爸爸不语。

直到从外汇局出来、分手的时候,爸爸才知道,他们成功拿到了 500万的外汇留成指标。

王老西捅了捅爸爸的胳膊说:“哥们儿不赖啊,多亏有你。”王老西大笑着上车而去,爸爸在原地愣了好久。

晚上,爸爸先来到爷爷家。爷爷家骑车过去要一个小时。爸爸忽然想去,因为无论他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他都想听听爷爷的意见。

爷爷奶奶只有五十出头,都还没有退休。爷爷在人民银行,奶奶在居委会办的一家集体工厂做砂轮。爸爸幼时一直跟着爷爷奶奶,但自从初中头脑发热,和家里关系就开始紧张了,十六岁下乡之后更很少回家了,回城之后直接住到厂里,几周才回一次,每次带着妈妈千里迢迢倒两趟公车,麻烦得紧,去的也就少了。爷爷原本个性持重,在文革中被批斗得厉害,更养成了寡言的习惯,凡事沉在心里,很少与人言。爸爸这些年和爷爷有些疏远,相见有些尴尬。但这个世界上,爸爸最在意的,或许唯一在意的,也就是爷爷的心思。

爷爷奶奶在家,见到爸爸,颇感惊讶。奶奶迎出来,微驼的背上裹着一块大围巾,见到爸爸就拉住他双手。爷爷也从里屋出来,手上拿着当天的报纸,讶异地问:“怎么今儿回来?明天不上班吗?”

爸爸打着哈哈说:“晚上走,吃完饭就走。”

爸爸跟着奶奶进了厨房。奶奶的喜悦溢于言表,但性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慢,不多说,也不多问,只在和爸爸一起洗白菜的时候问爸爸的身体,又问问妈妈。晚饭多加了一个豆角炒肉丝,又临时揉了点面,蒸了两个肉龙。都是临时之举,爸爸知道这全是给自己的。

爸爸观察了一下,如果自己不来,爷爷奶奶就只熬了一个白菜面筋,配馒头和一锅清汤寡水的面片汤,加了个鸡蛋,却连一点肉星都没有。爸爸忧心,问奶奶怎么不吃得好一点,是不是缺钱花,奶奶连说钱没问题,只是爷爷的胃病越来越常犯,实在是沾不得油腥。爸爸一惊,忙问爷爷的病已经这么严重了吗,有没有看医生,有没有吃药。奶奶说医生倒也看了不少,都说只能养,很难根治。爷爷这也是老毛病,小时候穷,年轻时遇上战乱,到了中年送去农场劳教,在批斗中动辄被饿上两天,或者被喂下去坏掉的残羹冷炙,胃被拳打脚踢,经不住折腾,再加上年纪大了,终是一天天坏掉。现在除了暖汤、稀粥和煮得很软的面片,几乎吃不了其他东西。爸爸心里越发沉了,他不知道爷爷的胃病变得这么严重。

晚饭的时候,爸爸注意着爷爷,吃得很小心,生怕自己碗里香气十足的肉龙勾起爷爷的食欲,让爷爷的禁欲显得更痛苦,食不甘味。然而爷爷面色如常,眼鼻观心,吃得舒适坦然,不但不注意爸爸碗里的食物,而且即使有时看到了,也没有任何反应。不像是刚被医生禁食,倒像是从没吃过。爸爸起初以为爷爷是克制,后来才发觉,爷爷是真的没有一点吃的欲望,看都不想看。爸爸由是心生敬意。他意识到爷爷内心的平静和意志力,不是强制,而是心里的无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