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8页)

巾偏扇坠藤床滑,觉来幽梦无人说。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长作东南别。

爸爸很难一眼看到心动的东西。这首词却进到爸爸心里。他也说不清什么东西打动了他,可能是“此生飘荡”那一句。有种悲从中来、命中注定的感觉。他仿佛在那一瞬间看到自己的未来,某种遥远的、模糊的、注定无所依托的未来。

很多年后,这是他唯一背熟的词。我将在美国平原上、在爸爸的床头看到这首词,也是蓝色钢笔小楷,字体向一侧歪斜,在半张揉搓得边角翘起的普通 A4纸上,边缘已经发黑。它贴在爸爸床头台灯下的光晕中,被床头散乱扔着的大量收据遮掩,几乎让人注意不到。他说那是他喝醉时写下来的。他只有喝醉了才能背下来。

墙上贴着的另一首词是《满江红》。那首词字迹明显更工整,大概是反复誊写了几遍。爸爸的知识虽不多,三国还是知道些,看到江表和曹公,也能看懂其中的怀古情怀。他知道谢一凡文气,喜欢谪仙诗、追黄鹤是再自然不过了。

满江红 苏轼

江汉西来,高楼下,葡萄深碧。犹自带、岷峨云浪,锦江春色。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

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

“词不赖啊!等谢一凡洗完碗出来,爸爸指着墙赞叹道。

“呵,”谢一凡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就是字儿差了点。你喜欢哪首?”

“第一首好点儿吧,”爸爸想了想说,“不过我猜你喜欢第二首。”

“是啊,”谢一凡到门口披上工装外套说,“我喜欢那句‘不独笑书生’。不过,第一首也挺不错。你说,咱俩要是都生了闺女,一个叫‘轻云’,一个叫‘微月’怎么样?”

“也太文气了吧?”爸爸笑道,“哪像工人家的闺女啊。不过没问题,听你的。那要是有男孩呢?”

“男孩再说。”谢一凡说。

我和微月的名字就是这么定下来的。

回国之后,我不断重复着布拉格的那个梦,镜面空间、狭小封闭、镜面上流动的人影、镜面后的眼睛。许多双眼睛的注视,凝成光束,我在中央无路可去,躲到哪里都找不到出口,最后只好蹲下去,越蹲越小,缩成拇指大的玩偶,四周传来震荡的笑声,穿透我的身体,让我抱住头吓醒过来。

醒来睡不着,我坐在床上喘气。宿舍熄了灯,我无事可做,来到阳台上,向楼下俯瞰。夜晚的寂静将一切细微的声音放大,包括心底的声音。邦邦邦邦,四声敲击。夜的苍蓝色在路灯的橘色里变得忧郁而暧昧不清。我的思绪也变得暧昧不清。

在阳台上,低头能看见两座楼之间的展板和广告牌,展板上是一层叠一层的海报,预报学校里大大小小的讲座话剧演唱会。毕业季少不了各种毕业大戏,梳辫子低头的姑娘,做出刻意伤感的落花流水。正对着我的是一个年轻男歌星的巨大海报,清秀文弱,额前刘海刚好露出细长的眼睛,眼睛深情款款,凝望着画面外的人,像是在倾诉。无论你怎么转开角度,他都在凝视着你。

They are watching you.

我闭上眼睛。

校园里荒芜寂静,水泥高楼慢慢衰朽。这是世界做梦的时刻,脚步找不到出路。我看到藤蔓从墙缝破壁而出,庞大的叶子遮挡天光。倾塌的高楼化为瓦砾,灰烬里藏着破碎的梦。我不知道出口在哪里。

开学之后,日子回到忙碌的茫然,我徒劳地尝试,如苍蝇不停撞上透明的玻璃。

我开始认真考虑出国这件事,考虑步骤和能去的地方。出国就能自由吗,我并不确定。爸爸说,出国能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但它能否给我期待中的改变,我心存怀疑。我从来不是个无所顾忌的人。不管去哪儿,他人的目光总是跟随着我。

想到这点,我就有点绝望。

关于出国,宿舍里罗钰了解得最清楚。从大一开始,她就告诉我们她毕业之后要出国。她要去美国,特别是要去纽约。她告诉我们第五大道是逛街的好地方,帝国大厦有好风景,《Sex and City》里面凯丽去过的餐厅特别诱人。大三她就考了托福和雅思,她成绩不好,但是英语特别好。她只申请了纽约的学校,那边学费贵奖学金少,但生活条件好。罗钰适合纽约,她时常大包小包纸袋子拎着,砰地冲开宿舍门,额头上汗珠还没落,就忍不住开包装试衣服。她细长的胳膊和腿,套上新衣服走模特步,好看极了。她那么率真,把物欲的轻浮发挥到可爱的极致,让人几乎相信她只是爱美,不是拜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