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8页)

于是他支吾道:“我就是想着吧,人家现在那么多出去做买卖的,都挣了钱了,我在这儿混一辈子也干不出什么,还不如找个买卖做做试试呢。”

“做什么买卖呢?摆摊儿卖花生吗?”

“说不好,但机会很不少,”爸爸几乎开始杜撰了,“我听说有的国营厂家也找私人做买卖,让个体户替它们卖东西,挣个差价。”爸爸似乎听王老西这么说过,但记不清了。

“这……国家让干吗?你小心回头把你逮起来。”

在妈妈心里,刚刚过去的严打令人心惊,过去十几年的斗争的梦魇也还未过去。她本能感觉到危险,某种狐狸即将掉入陷阱的危险。她觉得做买卖都是危险的。

“好多人都这么干,真的,我肯定会小心的,到时候肯定问清楚再干。”

“可是……”妈妈明显不太愉快,低下头收拾碗筷,声音也放低了,似乎越是不开心,就越要压低所有情绪,“可是你要是不在厂里了,我怕……我怕分房的事就又黄了。”

爸爸不说话了。

“过些日子要排号了,你听说了吗?”妈妈仍然低声,似乎若无其事似的,将盘子里剩下的面条碎都倒到一只小碗里,又用筷子把小桌板上掉下的菜叶也拨进去,然后整整齐齐把碗和盘子摞起来,筷子握在一只手心里,一并端起来,但妈妈没有起身,而是抬眼看着爸爸说,“咱俩来厂里没多少日子,组织上又没什么关系,本来是双职工,分房子也还有几分指望,但你若是走了,凭我一个人肯定排不上。十月就要生了……”

“我知道了,”爸爸拍拍妈妈的手,顺势将她手里的盘子和碗接过来,说,“我也没说立马就走,就是有这么个念头,想跟你商量商量,以后也许留意一下。你放心,放心哈。别瞎想,身体重要。 ”

《新闻联播》到了结束的时刻,字幕在主持人身上留下白色条纹,在爸爸的脸上投下不定的光影。妈妈还想去端碗筷,但爸爸以更快的速度起身,压住妈妈的手:“你坐着,坐着,我来,我来。 ”他叮叮咣咣端着碗盆,用肩膀顶开门帘子,端着碗筷去水房。妈妈本来还想说几句,见他出去,只好坐下来,擦了擦小桌子,又拿出针线活。窗外的大雨已经开始磅礴。昏黑的天地间,自有一份盛大的忧愁。

妈妈停下针线,忍不住抬头看天花板。住在现在的宿舍里,若仅仅是房间小也就罢了,让妈妈介意的是,住在男工楼,一楼道都是单身汉,只有一两对夫妻,出来进去实在不便,穿衣服洗衣服晾衣服都需要特别小心回避。床是上下铺,小夫妻做事的时候床板支扭乱响,两个人不得不提心吊胆。院子里像他们这样的小夫妻不少,都是因为有年底分房子这希望,才默默忍着,不埋怨不抱怨,挤在宿舍里,白天干活儿,夜晚等待。

爸爸端着碗筷去水房。在水房洗碗的时候,心里转动的念头更杂乱。王老西说的话当时他没在意,但时间越久,想起来的越多。王老西跟他说起过深圳的事,他也不知道王老西是怎么知道的,八成也是道听途说,但说起来还是头头是道。王老西说深圳那边全都是工厂,人们心思活跃,每天大批大批走私船进港,卸货都是电子表,小贩们蜂拥而上,能进多少货进多少货,回来倒手就卖掉,一转眼就能挣一大笔。他说那边是新时代,不跟上就落伍了。不得不承认,这些话很有煽动性。起初听的时候,爸爸只是怀疑其真实性,然而此时想起来,却变得极为吸引人。越是不能去,越吸引人。

其实爸爸并不在意去哪里,也不太在意挣不挣钱。他当然会跟妈妈说是想多挣点儿钱,但当一个人真的想做一件事,他虽然会找很多理由,可若所有理由都不成立,他还是要做。只有这时才最需要面对自己。爸爸也形容不来自己的心情,那种感觉就好像原先下乡时,在地里干活干了一天之后,憋得不行,想找人打一架,或者使劲吹吹风,或者找到连他自己也想不出来的方法,只要透口气就行。又像是小时候在海河里游泳时溺水,想伸手推开水面,手扑腾、乱抓,只想出去,水面外面是什么却是顾忌不到的。

让爸爸在意的不是挣钱,而是他还要像现在这样继续活多久。从他有自我意识开始,他一直跟着周围人走,开始是被动,后来是主动,现在说不上是主动还是被动,只是没有别的选择。他不曾选择那些事情,他只想挨过那些日子,一段难受的日子接着一段难受的日子,挨过这段,争取再挨过下一段。他有过抱怨,但他也明白他没资格抱怨,很多时候是他主动听别人安排。这是他第一次觉得也许可以做个抉择。

不去想这些事的时候,生活好像没有别的可能。可是有些念头,越让自己不去想,越是不能把它赶出脑袋。他被它撕了一个口子,不能平息。他想起最后几年在农村的日子,革命热情已消失殆尽,日子劳苦贫瘠,久久不能回城,有种被困在陷阱里的苦闷。他曾盼望世界大战,只有大乱才能给他离开的机会。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始终缠绕着他,即使回城都没有消逝。他想摆脱那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