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8页)

五月的夜晚,妈妈的声音在电话里,既温存又焦灼,用表面的温存掩盖实际上的焦灼。她一向有一种对社会的笃信,像笃信一种宗教体系一样笃信周遭的社会,哪怕她自身曾经被这社会屡次抛弃。她急于让我融入社会,或者积累一些融入社会的资本。她甚至不了解那些资本,只是从哪里听来的:“你要不然考一个计算机证吧,要不然去学个新东方。”妈妈仍然会说她从七七八八的邻居那里听来的半真半假的消息,某某人考公务员了,某某人找男朋友了,某某人工作离家近。“邻居家的孩子”换成了别的名字,但角色是一样的。她希望我做的是简单稳定的行政类,没有前途,亦无风险。这是她从小耳濡目染知道的最高大的工作。

“你不明白,现在大学毕业生,2000块钱是个坎,不着急不行。”她的声音绵软,漂浮在夜色里,像酒酿,句子里有一种沉醉而轻微的苦涩。“我见过那些去超市上班的大学生,就搬箱子,一个月2000都不到,辛苦不说,还随时有可能让人炒掉。是真的,我亲眼见的。你不早点打算哪行,这眼看就还两个月了,得定下来了。你还是得应届找工作,这好多手续都好办,编制也好转,要是毕业还没工作,档案就给你打回家了,你就不算应届算社招了,找工作就难多了。”

“嗯,嗯。”我支吾着。

“你要不然这礼拜回来一趟,跟我去我同事家坐坐?咱们给人家拿点东西。不是送礼,就是意思意思。我同事人家真挺仗义的,一口就答应了,都没说什么。”

“我回不去。”

“有事吗?那要不下周?”

“……我是不想去。”

妈妈开始了耐心的劝说。酒酿的声音蒸发进夜空。我心绪不宁,眼前有些恍惚的回忆,在昏黄的路灯下杂乱漂浮。楼下是一群骑车聚集的学生,准备夜晚在校外的狂欢,此起彼伏的笑声从青草缝隙里传上来,扰乱人心。我把听筒拿到一旁,妈妈的声音远远嗡鸣。

“你无论如何回来一趟,”妈妈最后说,“不管最后上班不上班吧,也还是去人家坐坐,谢谢人家一番好意。”

于是定了日子,只有月余。我在黑暗中看着手机日历,闪烁的绿色如汩汩萤火。我看到未来如一堵墙疾驰而来,将我逼到退无可退的角落。我需要一个决断。

我打电话给微月,打了好几次才拨通。

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习惯于参考微月的意见。我和微月、林叶、何笑一起长大,从六岁到二十岁,组成各种想象中的小分队。我注视她们的生活,并想象她们对我的注视。我发现我已经很久没和她们三个一起聚了,算一算快九个月了。这让我有点吃惊。

“云云啊,”微月说,“我正好想找你呢。我有一件事想跟大家说,正在招人聚会。就在下个礼拜。你来吧?你一定要来啊。 ”

“哦,好啊,什么事?”

“下礼拜你就知道了。 ”微月说,“你哪天合适?周六还是周日?”

想到即将见面的可能性,我没有将我的问题和盘托出。

挂了微月的电话,我拨电话给林叶。只把情况简单描述了几句,林叶就明确表示她支持我出国。林叶说,她面临一个更困难的选择。她原本计划好毕业就去南方,一个人打工旅行,给自己一个 gap year,但现在恐怕不能成行。她向往南方。她计划大四毕业之后就去云南,在那边住上一年半载,找一家咖啡馆或酒吧打打工,经历一番自己闯荡的人生再回来工作。这计划听起来又美好又独立,令人向往。然而矛盾的是,她考研考上了。原本只是为了敷衍母亲才报名,没想到能考上。这一下母亲不可能允许她出走。

“那你准备怎么办?”我问她。

“我还是想走。”她说,“云云,你也出国吧,咱们都走得远远的。”

她打算迂回行事,跟妈妈扯谎说她去旅游,然后一直不回来,等错过了开学注册报到的日子,一切也就注定了。她计划用潇洒的一意孤行对付现实,计划得勇敢,但我听得出来,她的声音并没有像话语中表现得那么轻松。她显然不能够完全把她妈妈的意见当做耳边风。她也在犹豫她的选择,对自己并不确定。

她说着云南。云南。彩云之南。石板巷子,细雨蒙蒙,远处雪山,近处流水,重重院落小巧玲珑,东巴文的灯笼挂在老旧的木门外。她畅想到那边之后的生活,可以在打工之余去爬雪山,也可以在攒够一笔钱之后从香格里拉进藏。她甚至已经准备好了要带去云南写日记的牛皮记录本。

我从林叶的声音里看到那种让我熟悉的耽于幻想。我想起中学时上课抄歌词的她。林叶喜欢许许多多小物件。她迷恋美的物体,以近乎收集癖的热情收集种种漂亮的小东西,可以跑遍城里的每一家小店去买一个装硬币的小香囊。美丽小物和她自己对美丽远方的描绘混到一起,勾勒出一幅悬浮的画。林叶和罗钰一样喜欢事物的外表,但是她和罗钰的区别在于,她给所有外表附加一份情怀,因而那些事物更美,也更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