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8页)

但是,当妈妈低下头说出“十月就要生了……”的时候,爸爸知道他没法走。他不忍心。他能想到当他不在时,妈妈一个人挤在人群里的样子,周围人分到房,妈妈什么都分不到。那个时候的妈妈会像她最后被落在农村时的样子,脸上充满被遗弃的惊惶,却又有一种不敢抱怨任何人似的、委屈的感觉。妈妈从不抱怨,是不忍心惹其他人烦恼。而正是妈妈的这种不忍心,时常引起爸爸不忍心。爸爸知道,这次他还是不忍心走。

十月就要生了,爸爸想。

爸爸把碗冲了又冲,其实已经洗干净了,因为脑子还嗖嗖乱转,就从头到尾又洗一遍。窗外偶尔的炸雷声震得他哆嗦片刻,但很快就又回到沉思默想的现实中。那是爸爸最犹豫的时刻。心里的不安推着他,可是他无法说清那种不安是什么。

爸爸回到房间的时候,妈妈已经烧好了热水,见爸爸回来,妈妈胖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不快,她热络络地一笑,起身从架子上将洗脚盆端来。“洗洗脚吧!”妈妈说。

当夜雨下得太大了,爸爸第二天一早才去找谢一凡。

天刚蒙亮,他就爬起来,披上短袖衬衫,脸也没洗就要出门。他照照镜子,胡噜了一下头发,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

妈妈睡眼惺忪诧异地看着他。“你上哪儿去?”妈妈囫囵着说。

“没什么,你接着睡吧。”

窗外还有小雨淅沥,爸爸从门口大衣架下面的柳条筐里翻出雨伞。他在楼洞口试试雨,觉得无妨,又把伞合上夹在胳膊底下。他蹬上自行车,车子歪歪扭扭驶过空无一人的小路。雨后初晴的清早有一股浓郁的草香。

谢一凡家在工厂外不远的一片红砖楼群里,骑车十分钟就到。他们小两口工龄也不长,只分到一个小独单。

爸爸轻轻敲门,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敲了两下。他担心他们没起床,刚要转身离开,门却开了,谢一凡穿戴得整整齐齐,一只手拿着汤勺,笑着给爸爸让路。在他身后,吕晶正坐在小方桌边喝粥。

“昨晚上一看那雨,”谢一凡说,“我就猜你肯定不来了。”

爸爸挠挠头:“今儿早上我还怕你们没起床呢。”

“起了,早起了,”谢一凡让爸爸也在餐桌边坐下,“喝粥吗?”

“不用,不用,你吃你的。”

谢一凡笑道:“跟我还客气啥。”说着给爸爸也盛了一碗。小米粥的热气袅袅有型。

爸爸一边吃,一边把王老西的事情说了。谢一凡一直听着,频频点头。

其实王老西他们想求的也不复杂,就是想搞个公私合作,借厂子的技术生产,再找厂里的人给他们做做培训,也搞冰箱加工,搞不了冰箱就搞冰箱零件,卖了钱给厂子分成。他们厂子现在做化肥做得不太好,竞争太激烈,遇上困境,想拓展思路,搞点加工产业。爸爸的厂子算是市里头的国营大厂,平时统购统销,旱涝保收,大家都偷懒,做事也没什么积极性。要是真能坐等分成,也是一件乐事。两边都有利润,谁也不吃亏。只是这样做合不合规定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又有一天突然下一道文,说这事儿不合法,将领头的处罚了就说不好了,严打毕竟才过去一年。

“这事儿吧,我可说不准,”爸爸说,“我也不是跟你爸说这事儿多好多好,就是现在有这么个事儿,想跟你爸商量一下,做还是不做,得领导说了算。”

“嗯,”谢一凡说,“成,我头跟我爸说一声。”

“这事儿,真给判个投机倒把罪,也不是不可能,所以还是得慎重,”爸爸又说,“但是呢,王老西说,这事儿在南方很正常,双方都有好处,咱们这儿闭塞才没人干。”

谢一凡点点头,想了想又说:“不过,我劝你做好心理准备,我爸八成不同意。”

谢一凡看爸爸的碗空了,又给他盛了一碗。吕晶吃完了,谢一凡细心地帮她把筷子和碗都收了,又给她拿了一只橘子。爸爸和谢一凡聊了聊家常,没再提王老西的事。爸爸知道,谢一凡平时的心思也根本不在厂里,要不是因为他爸做了副厂长,要不是因为吕晶怀孕了,也许谢一凡对工作会更不上心。在爸爸心里,谢一凡是唐伯虎一类的人物,本来就不该在这厂里上班的。

趁吕晶回屋里收拾东西、谢一凡去厨房刷碗的工夫,爸爸注意到墙上贴着的两张习字帖,都是用蓝色钢笔临摹的工整小楷。两张苏轼的词,笔迹飘逸,一看就是谢一凡的字迹。爸爸读过一些苏轼,但只读过最著名的那两三首,墙上这两首不熟悉。

他一字一句看起来。上面一首是《醉落魄》。

醉落魄·离京口作 苏轼

轻云微月,二更酒醒船初发。孤城回望苍烟合。记得歌时,不记归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