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爸爸自行车的铃声在院子里响起来的时候,妈妈正好将挂面下到锅里。这是工厂宿舍,单人小屋,没有厨房,屋里只有一只棕黑色布满铁锈的蜂窝煤炉子。灰色小锅架在炉子上,炉子竖起一根烟囱,伸向房顶,拐了两个弯伸到窗户外面。铁皮小锅侧面凹凸不平,被长年灼烤熏得一片漆黑。蜂窝煤炉子底下的小炉门开着,能看得到里面燃烧的红色,煤渣堆在炉门外的簸箕上。炉子是房间里唯一的暖源,取暖、烧水、做饭,都指望它日复一日地勤勉。小锅中水轻声沸腾,发出低低的咕噜,面条刚入水还硬,直挺挺地支棱在锅边上,妈妈一边扇着热气,一边用筷子搅动。她从窗口望见爸爸的自行车,看到爸爸大老远就一片腿下车,单脚蹬在踏板上,快速滑行到窗下,跳下地,把车子锁上,往墙边一扔,跑进楼来。这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妈妈心里偷偷有点骄傲,爸爸还是那么潇洒。

妈妈一直觉得能和爸爸结婚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妈妈第一次见到爸爸的时候,爸爸就从晒谷场后面的草垛子上一撑、一跃,跳到田地里,那动作连贯轻松,袖子卷到胳膊肘上,露出好看的小臂线条。爸爸和同伴跳出去,就一路跑远了。妈妈一直在后面目送,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嫁给他。

窗外风大了,吹得杨柳枝狂放乱舞,云低沉压到自行车棚上,就像要把车棚压塌了。天看上去是黄褐色的,雨一触即发。

爸爸风风火火地推门进屋来,一屁股坐到妈妈身边。他脸湿漉漉的,头发揉得翘起来,显然是刚刚去水房洗了脸。爸爸见到锅里的面条,附身到锅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探过身子,看看瓷缸里酱兮兮的木耳蛋花卤。

“我正想吃面条呢!”爸爸笑嘻嘻地说。

“可惜没买到黄花菜。”妈妈说。

爸爸举起手里的塑料袋:“我买了苹果。”

“哦,”妈妈很惊喜,又有点羞涩似的说,“放书桌那边吧。”

妈妈用筷子将面条挑到一个小盆里,把茶缸里的凉水倒进去,晃了晃,用筷子搅了搅,再把面条挑到小碗里。小碗的瓷边有一面破了口,妈妈小心地把破口的一面转开才递过去。爸爸把长袖工装脱了,穿件短袖背心,岔开两腿,肘支在膝盖上,吃得呼噜呼噜。妈妈转开十八寸电视,播音员的标准普通话像蜡烛光充满小屋的角落。爸爸将头埋在碗里,心事重重,一边吃,一边在心里酝酿要说的话。

电视里播放着日常消息,用各种讨人喜爱的花巧告诉人们:这一次,时代是真的变了。经济形势喜人,钢铁产量再创新高;小平同志南巡后,广东再掀新一轮迅猛增长;各地兴起创办公司热潮,“公司”成为热点词汇;各地纷纷涌现“步鑫生”。在播音员昂扬的声音里,万物积极生长,数字宛如顶破土壤的竹笋,肆意蹿升。

妈妈吃得心不在焉。她很想问问爸爸,分房子的事情有没有消息。她早就听工会里的人议论说,下一轮分房子就快了,马上要开始排队。她觉得要是生了孩子,怎么也得有间屋。她想鼓动爸爸去找领导打听一下,可是又不敢说太多。妈妈总觉得自己见识不够,不敢过多插嘴。她怕鼓动得多了爸爸不高兴,又怕爸爸去找领导给同事留下口舌。话在心里转着圈,不知怎样才能说得不经意。

新闻快结束了,妈妈把碗放下,筷子轻轻撂在碗上,刚要开口,爸爸却先说话了。妈妈一瞬间把话咽了下去。她已经习惯了什么事都让爸爸先说。

“秋丽啊,你说,我要这样在厂里干一辈子吗?”爸爸问。

“啊?……什么意思?”妈妈愣了愣,小心观察着爸爸的脸。

“我是觉着,我在这儿一直干,可能也没什么机会提拔,领导也不会重视……”

“不一定啊,”妈妈连忙说,她大概是怕爸爸不够自信,于是拼命鼓励道,“真不一定啊,你才刚回城没多久嘛,很正常的,我觉得你能力强,好好表现,将来升科长应该没问题。”

“不是这个问题,”爸爸说,“我是想……你说我要不然出去找机会试试?”

“……去哪儿?”

爸爸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地说:“王老西今天来找我,说了些做生意的机会……”

“王老西?”妈妈迟疑道,“你想去他们那儿吗?”她顿了顿,迟疑着斟词酌句道:“你好不容易才回城的,难道还想再回去吗?图啥啊?那地方,你待了那么多年还没待够吗?”

“也不是想去他们那儿,我就是看看……”

妈妈停下来听爸爸说。

可是爸爸却说不下去了。他自己也没想好到底想去干什么。出去的念头只是一时冲动,想脱离当下,可是却完全没有下一步计划。他自己也知道去王老西他们村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可是他也不知道又能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