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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可镜和他的妻子带着满腔热忱和希望来到南洋,仿佛南洋就是他们理想中的福地和天堂。而把他们领到这个天堂门口的人,无疑就是他们至亲至爱的二叔陈忠祖。当他们赶到沙捞越时,二叔却连跟他们见上一面都来不及就撒手人寰了。宛如晴天霹雳,夫妻俩登时目瞪口呆。他们不可能想到,他们夫妻俩完全是让二叔给骗到南洋来的。这话该怎样讲呢?到了沙捞越后,他们夫妇才知道,二叔陈忠祖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死了,也就是说,陈可镜他们在接到二叔的那封信时,二叔就已经病得非常严重,快要死了。二叔一生是个鳏夫,没儿没女的,二叔让他们来,不过是想让他们为他送终,为了让他们有一天能够把他的遗骨带回大清国,如此而已,再也没有其他目的。但是,不想陈可镜他们的轮船在来南洋的途中遇上了海盗,把时间给耽搁了,二叔到底还是没能等到他们来到身边的那一刻就一命归西。二叔走时孑然一身,没有留下任何的遗产,就连他平时住的房子都是别人借给他的。所谓让他们来南洋继承他的事业和家产,实际上是二叔编造的一个美丽的谎言罢了。当他们知道了二叔让他们来南洋的真实目的后,大为震惊,觉得二叔的做法也实在太自私了。二叔不该这样骗他们的。

二叔陈忠祖所在的地方是沙捞越的首府,叫古晋,古晋(Kuching)在马来语中是"猫"的意思。据说十九世纪中叶,英国探险家詹姆斯·布鲁克来婆罗洲岛的南方小城,登岸时居民怯生生站在一边看热闹,布鲁克手指着地上,以浓重的苏格兰口音询问一位当地人说,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当地人一问三不知,这时,刚好一只猫在主人身边磨蹭,布鲁克再次以手指地时,当地人恍然有所悟,以马来语兴奋答说,古晋(猫)!英国人据此便把这里称为猫城。而实际上,这里每家每户都爱养猫,虽说猫作为宠物在东西方皆然,但爱猫的普及率之高当数古晋。猫城也即是猫的天堂,其自由与独立的性格不受限制,想呆在哪里就呆在哪里,没有人去打扰或驱赶它。

告诉陈可镜这些消息的是二叔在古晋的一个朋友,他是马来当地的伊班族人,叫阿茫。陈可镜注意到,当阿茫跟他说话时,一只漂亮的白猫就伏在他的脚尖前。阿茫是一个很喜欢跟中国人打交道的马来人。马来语是马来的国语,通常当地人都讲英语,也讲当地的一些土语。但阿茫却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那一切都是跟二叔学的。阿茫告诉陈可镜,尽管他可以天天跟二叔学汉语,二叔却是一句马来土语或英语也不愿意学不愿意讲。有好几次,阿茫也问二叔为什么,二叔说,学不会,年纪大了头脑笨啦!阿茫便笑起来说,你二叔很狡猾,他是怕自己慢慢地被马来人给同化了,有一天自己也变成马来人了!

那倒是一句实话。当事情过了若干年后,有人这样描写在马来亚的华人:除了当地的水、空气和阳光外,还有一种必不可少的生存条件,那就是母语,中国人自己的语言。不管男女老少,华人们一律说一口漂亮的汉语,不但讲汉语,而且为了不断延续,还教汉语,在非汉语作主要流通语或官方语的语境中,华人们能不受环境所扰,坚持说自己的母语,确实是一种非常罕见的文化现象。

由于语言交流没有什么障碍,阿茫说了许多关于二叔陈忠祖的事情。他还告诉陈可镜他们,二叔没想到自己会那样快就死掉,至少,他认为他应该会跟自己的侄子见上一面的,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他的侄子偏偏在路途上出现了意外。在临断气的那一刻,二叔交代阿茫说,将来,一定要让他的侄子,也就是陈可镜,千万别把他一个人扔在异国他乡。一定要把他的遗骨带回去,然后葬在他父母的墓旁。他说他生不能够为父母尽孝,死了一定守着两位老人。

在阿茫的引领下,陈可镜和李清华带了一些瓜果和水酒来到二叔的坟上祭拜。坟是土坟,才不过几个月时间,坟上的草都还没长出来,坟上的土已经被太阳晒裂了,现出一条条的缝儿,大的地方手指头都可以插进去。站在坟前,陈可镜依稀记起那年二叔要来南洋时的情景。一天,剃头匠二叔兴冲冲跑到家里跟父亲说,他要跟一个姓张的打金朋友到南洋去找金矿去,很多人到南洋去都发了洋财了。陈可镜的爷爷奶奶死得早,二叔七拖八拖到了大三十了也没娶上媳妇,那时,二叔已经有四十了,仍然还是一个人,父亲便说,就别去了吧,金矿真的那么好找?你就别做那个梦了。都老了,现实一点,赶紧在家找个女人过日子吧,还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干什么?二叔说,人家姑娘不要咱,还不是因为嫌咱是个剃头匠,还不是嫌咱家里穷吗?咱到南洋去打拼几年回来,那时咱有钱了还怕没有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