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终于远走高飞。黎明时分,矿区早已经被他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但是,两个男人还是不停地赶路,他们漫无目的地朝西走去。事实上,他们走去的那个方向究竟是不是朝西连他们自己也稀里糊涂的,完全凭着一种感觉。他们一刻也不敢停留下来,走得愈远肯定愈安全,走得愈远肯定与自己的女人靠得愈近。那是他们不停地走下去的最大动力。

到了天亮,已经逃离矿区的两个男人觉得现在碰到最大的问题是,他们将去哪里?真的要去新加坡吗?两个女人离开他们都已经三个多月了,就连季节都已经从原来的秋天变成现在的冬天了,她们难道还会呆在新加坡等他们吗?那么,如果不去新加坡,他们又该去哪里?这实在太让他们为难了。

前面提到,早在明代,郑和七下西洋时就已经有水手和当地的姑娘通婚,并繁衍后代,时过四百多年,生机勃勃的水手的后代们几乎已经遍布整个马六甲地区。两个男人经过之处,差不多都可以遇到中国人,听到有人在讲中国话,这让他们感到无比的亲切,那种感觉就像是行走在自己祖国的土地上一样。但同时,他们也发现那些人都在用一种奇异的目光在看着他们。起初,他们并不明白,心想看就看吧,不一样都是中国人吗?终于,他们突然发现那些人原来是在看他们身上穿的矿里发的号服,这让他们大吃一惊,觉得自己也太大意了。他们估摸已经走出矿区有一百多里了,就在一个不大的村子停下来,心里想,他们总不能继续穿着这种号服往前走了,要是遇上矿上的人,把他们给抓回去那怎么办?再说,他们真的也应当找个地方好好想想到底要往哪里走了。

她们到底会在哪呢?两个男人在心里一百次、一千次地对自己发问着。每问一次,心里头都在流泪。

世界上的许多事情有时偏偏就是这样的故意捉弄人,算计人,让人日子过得磕磕碰碰,曲曲折折,充满了磨难。离开了男人的两个女人也一样,一次次在心里这样问着自己:男人呢?自己的男人到底在哪呢?明明都在找着对方,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一块。和男人不一样的是,女人的泪水不止往心里流。她们想哭就哭,想流泪就流泪,两人的女人在一起,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稀里哗啦,哭得一塌糊涂。

高兰香有身孕了。那是在厦门等船的日子里男人给她留下的。有了身孕的女人就更加想念自己的男人,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更何况她一个劲地闹着妊娠反应,一个劲地吐酸水。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想身边要有个男人就好了,越想男人就越哭得没完没了。李清华对她说,不可以再哭了,天天哭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呢!以后孩子出生后会体质虚弱,天天闹病。高兰香信了,就不敢再哭了。她对李清华说,清华姐,我真担心到孩子生下来了,我们还找不到他们。李清华骂着,看你这张乌鸦嘴,你为什么就不可以讲几句好听的话?高兰香说,要是讲好听的话就能找到他们,我就天天讲。

其实,那些话不过嘴巴说说而已,只要一天没有找到两个男人,她们就不可能有一天的好心情。后来,不知过了多少年后,当说到这件事时,两个女人眼圈就发红,那等待,那盼望的日子是多么的难熬,多么的让人揪心。而在那样的日子里,要是没有阿春一家人的帮助,她们是很难挺过来的。

两个女人想不到刘家待她们就像自己家里人一样,就连吃饭,也没有给她们分灶,吃好吃坏,大家都在一个桌子上吃。高兰香有了身孕,什么都喜欢酸的,阿春买菜时便多了一个心眼,每顿饭都有一碟酸菜伺候,那些青梅酸枣更是时不时往她的口袋里塞,感动得她泪花滚滚。干染活就更不把她们当成外人看了。按照行规,像染布这类技术含量相对比较高的手艺,在染料配方和一些技术性的处理方面一般是不能让外人看到和参与的。刘家人却从不避她们,都是当着她们的面,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起初,她们不懂行,刘家人只让她们干些像烧火、洗洗晒晒之类的活计,后来慢慢熟悉了,刘家人便教她们如何加染剂,什么样的布料加什么染剂,剂量多少,水的温度要控制在多少,什么样的布料在锅里浸煮的时间该多长,等等,原原本本,一点也不保留,全部都教给了她们。没几天,大凡染布的一揽子东西,她们便能掌握娴熟了。李清华心里不解,多半是出于感动,她装作傻里傻气地问阿春:阿春姐,你们把什么都教给了我们,你们就不怕我们到时抢了你们的饭碗?阿春笑了,说,咳!天下的饭碗一般大,你们抢了我们的饭碗,我们就去端别个饭碗,从头再来。还不一样吗?人活着,反正有一碗饭吃就行了,还图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