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举人的黄泽如一直就没办法弄明白,他们作为一群读书人,忧国忧民,热血沸腾,思想和行动激进一点,干一些皇帝不急太监急的事情是很正常的。问题是岳父大人高伯,他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村野之人,一介草民,又哪来的那么多的激情和浪漫去跟朝廷较劲呢?在没有见到高伯之前,他总想,有一天如果见到高伯,他一定会就这个问题好好地问一问高伯。但是现在见面了,原先的那种念头反而没有了,他觉得自己的问题是多么的肤浅!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如此简单又简单的道理难道还用得着问吗?俗话说,民以食为天,百姓连吃的连穿的都没有了,为什么还要交税粮,为什么就不可以向朝廷说不!为什么就不可以造反?在中国,像李自成那类的农民阶级领袖是出得太少了,才使得政权更加昏庸和腐败,国力更加衰落。因此,从内心上说,他已经理解了自己的岳父。

而作为女儿的高兰香,在见到父亲时她悲哀地发现,几年不见,昔日年轻硬朗的父亲已经变得满头白发,变得非常苍老了。纵然千言万语,有一肚子的话想跟父亲说,但是,当看到父亲那个样子时,却一句也说不出来。那种心情很奇怪,到真的说第一句话时,却是骂她爹,向爹兴师问罪的。她说,爹,你怎么可以把我们给丢下来就连一点消息也没有了呢?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想你,我娘有多想你吗?

这话叫高伯要怎么回答呢?光绪二十三年的那场大灾荒,把福建的百姓逼上了绝路,同时也让高伯陷入无以复加的困境之中,要不是那个好心的船工把他送上了来南洋的轮船,他恐怕连命也保不住了。原来,那船工知道高伯就是那个带领百姓抗捐的人,那是他从心里所敬仰的,况且,船工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当乡亲们把他交给船工时,船工就觉得自己接过去的是一份沉甸甸的良心和责任。乡亲们走后,船工问高伯道:船是要往南开呢还是往北开?那意思很明显,往南开是要送高伯到厦门,然后让高伯坐南洋的船去南洋;往北开则是把高伯送到船工的家里。船工的家就在往北不远的一个小港湾里。实际上,摆在高伯面前的也只有那么两条路,要么去南洋,一走了之;要么先在船工家里躲起来。高伯说,就往北开吧,让我在你家先躲过这阵风头再讲。船工却说,不是我不收留你,而是眼下官兵在到处找你,就是躲在我家里怕也不安全,不如先到南洋去。高伯赶紧说,不,我不去南洋,我为什么要去南洋呢?我到底犯了什么死罪,连自己的国家都不能呆的?再说,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走了,她们要怎么办?船工说,大丈夫能屈能伸,该屈时就要屈,该放弃的就要放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留下来,对你的老婆孩子也不见得有好处,只能拖累他们,让他们跟着你遭殃,你不能再犹豫不决了,我送你去厦门吧!

高伯想想也是,觉得船工讲得很有道理,知道这一步非迈出去不可,他只能背井离乡去南洋了。心里越想越伤心,不禁红了眼眶。从内心来说,他确实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心情离开大清国,他知道,他这一走,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恐怕只有天才能够知道了。

高伯真的要感谢那个船工。他们的船还没离开岸边,官兵却已经闻讯追赶来了,那个与他素昧平生的船工,竟然不顾自身安危,一根长长的竹竿朝岸边使劲一点,船就带着高伯扬帆而去,一路顺风将他送到了厦门。然后,船工把乡亲们送给他的钱全部拿出来铺通了高伯去南洋的道路。高伯至今也不明白,他算何方神圣?生活却对他那样的开恩,或者说,对他格外的恩赐,让他每每在走投无路时却能柳暗花明,化险为夷。那不是造化是什么?

这些年来,高伯并不是像高兰香讲得那样,真的已经把妻儿老小给忘了。来南洋后的每个夜晚,他都会仰望着有星星或没有星星的夜空,想着大清国,想着家乡,想着家乡的亲人,和帮助过他的那个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船工。但他所能做到的,也仅仅只是想想而已,从严格意义上说,他只是一个大清国的逃犯,他又能怎样?本来,他也想过给家乡的妻儿寄一封家信,报报平安。但仔细一想又觉不妥,他想那种信件除了会给妻儿增添麻烦和危险外,对她们不会有任何的好处,也就作罢了。但从内心来说,他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有一天他一定要回到他的大清国去。那里才是他的祖国,他的家。千好万好,不如家里好;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狗窝。这是他对南洋的全部理解和印象,也是他身在异国他乡的最真实的心情。他几乎天天都在为一种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够实现的愿望准备着,努力着,那种愿望就是:有一天,他一定要回到他的大清国去!哪怕死也要死在大清国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