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8页)

李大睿正站在刚刚修剪过的草坪边上,身旁有一条卵石小径。他一手揽着那只叫“小耍”的猫,看着我,笑眯眯的,像是早就期待着我的到来了。我走近时,他伸出的手没有握过来,而是重重地拍一下我的肩膀,嘴里发出“哞”的一声,像一头犊子在叫。他真的像一头小牛那样健壮,这会儿低着头往前拱,一口气拱进了屋子里。

我一跨进门就觉得空荡荡的,忍不住仰头——玄关的顶子可真高,一大串洁白的琉璃灯一直悬下来;我们说话时,高高的顶子响着若有若无的回音。我们踏着猩红色的厚毯进入大厅,几乎没有停留,又拐进了一个小厅。这里面安静得很。我们喝茶,吃水果,李大睿笑,哞哞叫。在这儿耽搁了二十分钟左右,他又起身,领我穿过一个小走廊,踏在向下的台阶上——我跟上糊糊涂涂地拐过一个长廊,好像走进了地下一层。

我想这儿可能连通了那几幢带阁楼的一层建筑吧。原来地下有一个如此宽敞的大厅!厅里闪着橘红色的灯火,也许那窗户的下半截只是装饰性的——地下室不可能有这么漂亮宽大的落地窗,整整是一道虚置的风景。有了这一排落地大窗,大厅显得华贵非常,而且丝毫都不再有沉闷感了。一个女人的影子一闪而过,我认出那是弱不禁风的小煤。

地下大厅的面积不少于二百平米,隐蔽而华丽。它大概运用了特别的通风除湿设计,温湿度相宜,而且到处飘溢着一种玫瑰花的香味。

“怎么样,你对这儿印象如何?”

“不错,国王看了也会嫉妒。”

“算了吧,我们弄不懂国王。国王到处都是妙窝。”

大厅里的长条西餐桌上面铺了亚麻桌布,有插了鲜花的青釉陶罐,像是刚刚开始准备一个大型酒宴;大厅的一侧是几个大茶几,两旁放了可躺可坐的大沙发,上面都有厚厚的丝绒垫子。椭圆形茶几上的一大束鲜花闪着晶莹的露滴,散发出强烈的香气。靠近的是一个大壁炉,里面还有黑白相间的灰烬。眼前的一大束鲜花简直让人神色迷乱。闭上眼睛,闻着一阵阵飘来的清香,一时会忘记身在何方。富丽、舒适、可意,这种感觉逼真而强烈,就像十恶不赦的大盗生了一个美貌温柔的女儿似的,她同样会让人倾倒。但你总不能因此而连那个强盗也一块儿谅解——实际上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却常常将二者混为一谈。是的,这种可怕的混淆简直比比皆是。比如说眼下这一大束美丽的鲜花,它正在让人遗忘它的主人,遗忘他的种种劣迹,他的一切,他与这河边建筑群落所产生的巨大的不和谐……实际上稍稍静下来想一想就知道,我旁边坐着的是一个投机商、一个书海大盗、一个进行多种投资的盘剥者、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家伙。他的职业完全没有什么道德基础。

他手里一直不离“小耍”,抚摸它,偶尔还亲亲它的额头。他让我喝葡萄汁,喝一种新鲜饮料,又罗列出各种各样的高级香烟。他说:“认识你这么长时间,很少好好谈谈——上一次到你的葡萄园里去太匆忙了,也没有机会。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到那个海滨小城,那儿很好,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在那里也搞一个落脚的小窝。”

这家伙总是想得很美,但不幸的是他大半总是能成。世界就是这样,上帝偏爱一些能想能干的胆大包天的家伙。我心中极力压抑着什么,因为我知道这次是来求助而不是来谴责的。我现在已经像一个被围困的人,需要有一个人为我解围,不管这个人多么邪恶。我的这种妥协精神在别人看来也许是自然而然的,而在我过去却是很少有的。就是这样,莱夷族的后人在今天也不得不学会妥协,这就是一个时代的催逼和胁迫。我回应他刚才那番话时,嗓子有点沙哑。我说:

“您的那个愿望和打算很好,可是……我今天不得不告诉一个坏消息,因为它太不利于我们了——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预料……”

李大睿笑着,吸着烟,看样子一点都不惊讶,放松得很。他斜躺在了沙发上,“小耍”因为厌恶主人吸烟而躲开了一点,他抱歉地拍拍它:“说说看呀。”

“他们把那个发行部封掉了。”

“嗯。”

看来这并没有引起他多大的不快,更无惊讶。

“就为了黄书的事儿吗?”

我点点头。

他哼了一声:“人家到底还是不嫌麻烦呢。”

我努力理解着这句话的含意。

他接上有好长时间不再说话,眼睛东看西看,舌尖顶了一会儿鼻中沟下边一点。他有点顽皮地瞥瞥我,说:“不过我现在没有什么心情跟人计较了,只想好好玩一玩。扳扳手指算算,年纪已经不小了,该好好玩一玩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