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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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举步维艰。可怕的沉重压在身上,卸不掉也推不开,而且其重量正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增加。在这座干燥的城市中,我每时每刻都在耗损自己所剩无多的生命汁水……这沉重既熟悉又陌生,它从很久以前就在尾随我,这会儿终于缚住了我,将我紧紧地拥向无测的深渊。每逢我走进这座城市,它就会隐隐地逼近、再逼近。

回城后我已尽了最大努力;我几乎没能松上一口气——感觉上一直被沉沉地压紧,难以松弛……

这天小宁从学校回来,我注视着他的眼睛,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事情还没做——我是听了孩子落选的事才急急赶回的啊!一股暖流从胸间涌过。我开始再次询问,让孩子把那些事儿从头至尾再复述一遍。

“……老师讲,我们入学已经好长时间了,大家都互相熟悉了,原来指定的班干部是临时的,要重新选举,大家可以选举自己最信任的同学来做班长……”

“就是这些话吗?没有说别的?比如说没有追究你在全校运动会上的责任?”

小宁忽闪了一下长长的睫毛,摇摇头:“嗯。说我工作不主动,还说‘班长’要为同学服务……”

我明白了。我问:“你们发扬民主的精神倒是很好,不过——会写别人的名字吗?

“老师指定几个候选人,同意谁,就做一个记号……”

我笑了。从这么早就培养民主意识毕竟不是一件坏事,不过这里的一个问题是,所有的候选人都是由班主任一个人指定的。我又问班主任好不好?小宁说:“可好了,她最漂亮了!”

“你这么小,懂什么漂亮不漂亮。”

“我懂。”

我在心里已经决定去为儿子争得一点什么,也许这有点“鸡肠小肚”和“鸡零狗碎”。不过这个愿望竟然很强烈……我真的找一个机会就离开了家,骑上一辆破自行车走了。这车子好长时间不骑了,就放在外面阴凉处风吹雨淋,蹬一下就发出一阵刺耳的咯咯声。到了小宁的学校,打听了一下,很容易就见到了他们的班主任。她穿着一条呢裙,呢裙是棕红两色格布做成的,显出一副很圆很细的腰。她大概有二十三四岁,样子多少有点像阳子的爱人小涓。总之小宁说得不错,她真的很漂亮,不过看上去冷冷的。就是她,生生把我儿子的班长给搅下来了。在她的办公室里有一只猫,它缠着她,她就索性抱起来。这个地方也养宠物,让我出乎预料。“野猫,我们收养了。多乖啊,真乖啊!”她的脸贴在它的额上蹭着,直到它的呼噜声响起来。

我自报家门,说明了来意……我说作为一个家长,做得很不够的。她很痛快的样子,说有什么意见请说吧。我说想了解一下孩子的操行等等。她搔着猫,背书一样说:我们认为他是一个很优秀的同学,遵守纪律、品学兼优;说到这儿瞥我一眼:“他长得好像不太像父亲……”我点点头:“可是,他的班长落选了。”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当班长要做很多杂事,有时会影响学习的……”

“不过……”我想找一个恰当的词汇,很难;我这才觉得为这么一点小事儿来找班主任,多少有点无聊。我犹豫着。

姑娘倒是很开通的样子,说:“有的小朋友也许觉得自尊心受不了,现在的孩子懂事早,自尊心很早就表现出来了——是不是?”

我笑了。

她又说:“你的精神很让我感动,你特别关心孩子,如今这样的家长越来越多了。我们那时候读书,家里大人根本就不管……是啊,只要双方进一步配合、理解,一定会把我们的教学工作搞上去。”

套话来了。我在一些套话面前总是理屈词穷。后来我想了想,说:“我从孩子入学以来,就没到过几次学校,自己也觉得……同时,也想看望老师——你们教书育人很辛苦……”

我终于想到了一句套话。她脸上立刻开朗起来,有了微笑。她的微笑多美啊。她抚摸了小猫许久,把它放到地上:“宝宝去吧,哎,去吧……可是,你知道这是我们应尽的责任,现在的家长和学生都很辛苦——你大概在外地工作吧?”

她的眼睛变得非常明亮。

我点点头。

“做什么工作?”

一句话不假思索地从嘴里冒出来:“我是种葡萄的个体户。”

“个体户?”她大着声音重复了一遍,笑了,她说,“不,我好像知道你……知道一点,你是在那里给个体户做什么的吧?”

“不,我自己就是个体户。”

她笑了,“你真幽默。你们这些人都很幽默。”

没法跟她讲得清,她还是个小姑娘,尽管是一位班主任。我相信她一定教得好我的孩子,我觉得心里那种极大的不快已经多少被抚平了。刚才在路上我还担心会和她吵起来呢。现在我朦朦胧胧觉得,这样一位年轻美丽的姑娘,绝不会伤害我的孩子的,她应该受到极大的尊重和爱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