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汊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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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了两天。武早似乎已经把逃逸的事情扔到了脑后,把时下当成了一场松弛悠闲的旅行。我发现自己那种奔走的欲望又渐渐变得强烈了,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远方:久久地望着河西岸那一片苍茫。跨过芦青河之后,武早执拗地沿着近海河汊和一道道的沙丘链往前。这儿凉爽,又没有伤人的大兽,我们完全可以放心地在野外过夜。

芦青河西岸离海五六公里处,是长满了芦苇、河草和两栖蓼的水汊。很早以前这里是一片潟湖,现在只有涨水的时候,水汊的溢水才可以蒙过苇棵。由于下游被沙丘链阻塞,所以河水常常要滞留在这儿,形成大片沼泽。一些水鸟一年四季都呆在这儿。这里最常见的植物就是蒲苇和水柳。两栖蓼大部分长在了水里,枝茎横生,与其他蓼科植物中的箭叶蓼、刺蓼和蓼兰不同,可以活很多年。再往北开始看到毛白杨:在潮褐土或河潮土地带,常常可以见到枝叶油亮、挺拔美丽的白杨;而在那些土质差一些的地方却更多地看到毛白杨,这说明后者的生命力更强。河岸上,偶尔能看到一两株夜合欢,像小蜡烛一样向上燃放的花瓣简直美得不可思议。武早的目光落在夜合欢上,嘴角漾出了甜甜的微笑——他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准确无误地识别美,这让人想到仍然是一个很棒的酿酒师。

这片交织着水汊的沼泽,由灌木芦苇和杂草笼罩着的近海开阔地上,常常栖息着一些水鸭。有一年拐子四哥在这里打到了一种不善于飞行的蜕化了的飞禽。我直到现在没搞明白那是一只什么鸟:它差不多一直沿着灌木空隙飞跑,脚步快得惊人,跑路的姿势让人想起了鸵鸟——拐子四哥为这事常常后悔:为什么要打那些活得挺好的生命呢?所以后来打猎只成了某种仪式、某种旅行的借口而已……现在已经不知走出了多远,只是在水汊间隙里匆忙奔走。武早坦然的神色使我也平静下来。

这里是典型的河口地带,河谷与海洋相互沟通,其内陆界限是以潮汐影响的上线为界的;河口化学家认为:河口只是一个与海洋有联系的半封闭的“海岸水体”。由于潮汐在不断变化,所以河口的内陆界线总是发生季节性的迁移;有的入海口常年被沿岸漂沙堵塞,与海洋分割开来,于是失去了盐水和淡水混合的条件……入海口地形起伏较小,所以产生了很多分汊,每个水汊入海时都呈现出一种喇叭形。芦青河从鼋山和砧山山脉发育,流经分水岭以北的大片丘陵和海滩平原,把上游切割下来的沙砾一直冲刷到这儿,形成了一座座新月形沙坝。

记得在小时候,我和拐子四哥总在枯水季节下到浅水里——他能在一些馒头大的砾石下摸到一些圆鱼,还能在近岸的芦苇根下逮到黑鱼。我们就在河岸上的玉米秸丛里过夜,在那里点火烤鱼。我们吃得嘴唇乌黑,只有牙齿是白的,互相看着发笑。拐子四哥随身带了个小小的酒壶,自己饮一口,也让我饮一口,直呛得我眼泪直流……这里简直是芦苇的海洋:阔大的一片密不过人,偶尔才有一道间隙夹杂着灌木带。这里最多的灌木就是紫穗槐、加拿大杨和柞树丛,其间常常有野物出没——有一年听说一个勘察石油的地质队在这里用矿灯和猎枪捕猎野兔——强烈的光柱下它们都蜷伏了,大概从生下来从未见过如此强烈的光柱,吓得一动不动……从黄昏打到半夜,打猎的只几个小时就可以携走一百多只野兔。这是一场多么残酷的屠杀……我们费力地在苇丛中穿越,有时不得不停下来。背囊贴在后背的那块地方早被汗水溻湿,领口灌进无数芦苇碎片,刺得人难受。武早后来干脆把枪背在身上,弓着腰,拨着缝隙往前钻,手上胳膊上都划了血口,好像一点都不在乎。他的头发已经挂满了屑末和草籽,看上去像个野人。

当苇丛稀疏下来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儿真是美极了:地上开着各种各样的花,蓝色的、紫色的;有一种花漂亮得很,原来是石竹。我在这儿还是第一次看到石竹花,它似乎比其他地方浓烈和鲜艳许多……前面出现了稀稀拉拉的柞树,从那儿传来了动听的蝈蝈声。它此起彼伏的歌唱让人觉得一阵舒畅,好像一切都在预示某种吉兆。红色的牵牛花在紫穗槐杈子上缠绕,蝈蝈就待在它们中间。我和武早几次迎着它走去,可总也见不到它的模样:往往是离开五六步远时它就屏息静气了。可见它的听觉异常敏锐。

前面有一丛密密的紫穗槐灌木,它的深处好像有一个较大的野物:我们这会儿都听到了沙啦沙啦的声音。我用手势阻止了武早继续往前,可他比我更为敏捷地猫下了腰。他在瞄准。前面是一片茅草,茅草后面仍有蝈蝈的叫声,有各种各样纠缠在一块儿的花朵和藤蔓,还有几枝浆果从树棵里探出,红得耀眼。紫穗槐丛摇动了一下,这说明那个野物又开始移动:从摇动的情况看,它的体积很大,而且肯定不是禽类。蝈蝈很快停止了歌唱。武早的枪响了。巨大的轰鸣让我的耳朵一时适应不了,可我还是听到了灌木丛中发出了一声连一声的尖叫——天哪,这是一只什么动物?我想武早肯定打中了。武早飞快地摸出一枚纸壳霰弹装到了枪膛里——当他又一次去扳动扳机时,我猛地把他的枪杆往上抬了一下——不知是什么让我一瞬间做出了那个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