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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动了念头,要去那个“齐鲁农工商联合体”看看,大王的身影,又在他们眼前浮现起来。他们本来都把等待大王的事搁下了,去火车站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现在,忽有了模糊的希望。谁知道呢?说不定,那老总遍布天下的朋友们里面就有个大王,大王遍布天下的战友里面,就有个老总。世上的人都是分类的,那老总与大王显然就属一类人,他们都是人里的精英,听那人谈起老总,他们竟就像看见了大王。一类里的人,山不转水转,总能走到一起来。但他们只不过是动了念头,因为线索终究是渺茫的。在济南的时间又过去几天,他们的经济陷入窘境,将口袋里所有的钱并在一起,只够支付旅馆的房钱,饭钱就没了着落。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换了两次旅馆,这一次住的是一家家庭旅馆。一个老头私自将住房辟出一半,再隔成几间,也没申请营业执照,所以并不挂牌,自己到火车站拉客过来。在这方面,三王是有慧眼的,没等老头看见他,他已经看见老头了。住在老头的旅馆,讲好不付定金,走时一并结。但老头三天两头来向他们要房钱,并且,非常警觉地,每次他们出门,都要看看他们手上拿没拿行李。等他们回来,有几次看到东西明显被翻过了。他们有什么东西呢?无非是几件冬衣,几本书,是大王要他们读的,大王自己的书都咽在肚子里了。还有什么呢?还有就什么也没了,所以就任他翻去。这一天晚上,他们前脚进房间,后脚门就推开了,老头挤进身子来。这一间屋子,横一张双人床,竖也是一张双人床,进门就要上床。此时,老头站在两张双人床夹角间,一会低头,一会仰头地看他们。他们以为又是来讨房钱,不料却不是,老头说的是另一件事情。老头说,临近五一节,户籍警,居委会,照例来查户口,他对他们说家中只是住几个亲戚。检查的人问的很仔细,问他家亲戚是什么年龄,什么长相,多少身高,从哪里来,住多久。他只说是两个外甥,一个侄子,从江苏来玩。老头卖好地絮叨着,一双小眼睛从他们的脸上溜来溜去,使他们感到了紧张。第二天早上,他们像往常一样出门,但这一次出门,他们是不打算回来了。那一堆破烂就丢在房间里,随老头翻去吧!他们从济南站向北直走到长途客运站,登上其中一辆,不一时,车朝东北方向开动了。

行驶的车窗前,景物以一种活跃的节奏掠过去,人心受了鼓舞,茫然的前景变得清晰了似的。五月的阳光金线一般射进来,在人身上脸上乱跳。白杨树后面,是成熟的麦田,西南风里,几乎听得见滋滋的灌浆声。有农人肩了锄子在看麦子。他们的脸色开朗起来,说出来怕你不相信,即便在这样为难的处境里,他们依然不见憔悴,只是显得有些心事,这些心事使他们更快地成熟起来。他们提前几站,在一个叫“魏家桥”的市镇下了车。时间还没过午,他们在街上闲逛一阵。如同所有市镇,总有一条新开的宽街,街边或是没有树,或是树来不及长成,两旁的店铺多是临时搭建的水泥预制板的矮屋,总是杂货,饭馆,发廊。他们三人进了一家发廊,要理发修面,迎上来的小姐很热情,专会洗头,却不会修面,于是,出来换一家。结果走了几家,遭遇都一样,热情的小姐都不会修面,只会洗头。如今,他们已经对小姐生有戒心,所以,无论她们如何力请,也不多搭讪。后来,倒是在旧街的菜市场后面,找到一家剃头铺子,里头立一条红脸大汉,腰围白布围裙,卷起着袖子,握一柄剃刀,在油光铮亮的刮刀布上来回噌噌地磨,看上去有些像杀猪的。可是,他皮肉紧致的大脸上,双睑的眼睛却相当秀气。当他们踏进铺子,他招呼生意的声音,出乎意外的温和。他让他们坐下,一个一个替他们剪,推,洗,再用滚烫的毛巾捂住他们的脸。他赤着膀子在开水里捞和挤毛巾的时候,又有些像在杀猪,可一旦说起话来,声音却那么轻柔,手势也是轻柔的。他揭开毛巾,简直是爱抚地摸摸他们的脸颊,然后再将那把风快的刀横上去。刀刃也是温柔地在脸颊,下颏移动,最后还到耳朵眼里轻轻一旋,似乎非常爱惜他们这几张头脸。当他们在镜子前面竖起身子,看见镜子里面的自己,头发一律推到耳朵以上,顶上的发则半爿瓦似的,有一角覆在额上,面颊又红又嫩,光洁得像婴儿。他们的模样挺精神,却有些傻。三人不禁笑起来,汉子也跟着笑,是为自己的手艺得意。问他多少钱,回说一人三块,总共九块。他们摸出一张十元钞票,不用他找钱,他却不依,非从兜里挖出一块的硬币,塞进他们的手心,那硬币带着他的体温,热乎乎的。他们又把硬币摁回他的手心,那手心又大又软和。汉子的脸更红了。他们三人又觉好笑又觉怜悯,像他这样做一日吃一日的人,实在眼界有限。他们推开汉子的手,跑出门去。回头看看,他还立在门口,眼睛里闪烁着感动的光,也有些心动,抬手向他招了招,双方似乎成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