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次日早晨,他们搭上一班到开封的火车,在薛城下车,然后直向济南——大王所说的最后一个相会的地点。倘若再等不到大王——他们谁也不愿意往下想了。乘在往济南的火车上,他们三人分外沉默,各自在座位上打瞌睡。日头将车厢烤得滚烫,棉衣,毛衣,全扒下来,堆在行李架上,只穿件贴身棉毛衫。毛豆捂了一冬的肌肉,在棉毛衫下鼓胀起来,他是足长了有一圈,原先细条的身子,如今变得健壮。他的父母,还有哥哥姐姐,要是见到他,只怕认不出来了。认不出来的不止是他的身体,更是他的神情,他们什么时候见过他有这样一种飞扬的大胆的眼神?他要发表宏论起来,单是说话的腔调,都能吓他们一跳,且不说内容了。只有仔细看,看他的眉眼,还能依稀认他出来,那里藏着一股子秀气,是他自小生就的。笑起来,眉梢这边微微弯下来,女孩子似的。就晓得依然是那个叫人心疼的小孩子。这小孩子迅速地长成了青年,和他的同伴一样,磨砺了肌肤和性格,变得强悍了。当然还是不能与他的同伴比,他的同伴,其实是他的引路人,毛豆是他们的学生。此时,他也和他们一样,胳膊抱着胳膊,下巴抵在胸前,坐着睡着了。他们睡得很熟,却没有一点鼻鼾声,也不像那些打瞌睡的旅客,脑袋晃来晃去,身子也晃来晃去,一不小心就栽到邻座的身上。他们纹丝不动,直着腰背,就像三座金刚。他们身体和精神都处在紧张状态,这是在危险的生活里磨练出的本领。这种生活很能锻炼人,它使人能够适应各种情况。他们这样睡着,甚至还能做梦,在梦中回顾过去,或者憧憬未来。毛豆的梦有点乱呢,这也是入道浅的缘故,就好像一个修炼不到家的人,还残留着一些杂念。他辨不清睡和醒似地,分明知道有许多熟识的人来到跟前,要与他说话,他却睁不开眼睛,也动不了手脚,只能随他们走过去。努力挣了一时,终于睁开眼睛,只见眼前白晃晃一片光,光里面站了许多人,却都是陌生人了。正诧异而且厌烦,再度要合上眼时,忽然陌生人中间的一个对他一笑,这不是个顶熟顶熟的人?熟到心里去了,他是谁?等他走过去了,毛豆忽然睁开眼睛——这时他方才明白其实他一直睡着并且做着梦,此时才真正地醒了。在他睁开眼睛的一霎那,二王三王也醒过来,并且从座位上跳起来。他们三个人望着同一个方向,车厢的尾部,有一个人的背影从那里消失了。

就好像得到了同一个启示,三个人一起挤上过道,向车厢尾部追去。通过车厢衔接处时,火车正过接轨口,激烈地摇荡着,三个人努力把住了,才没有被晃倒。等他们追到下一节车厢,那人的背影又恰好消失在车厢的那一头。他们又追过一节车厢,那人还是与他们保持着一节车厢的距离,到了那一头。可是,这一次,他回头看了一眼,完全是个陌生人,脸上的笑容,多少带了些嘲讽。他们三个停住脚步,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震耳欲聋,三个人懵懂地站一会,转过身,回去原先的车厢。此时,车窗外的天暗了一成,光线柔和了,济南站就要到了。离开大王的日子,又过了一天。

在济南,他们换了策略,先找个旅店扎下来,然后轮班到火车站等人。济南站是个大站,以三王的经验,一眼可看出广场上有许多便衣出入,他们三个人,又都年轻气旺,往那里一站,特别占地方,所以不宜同时出行。一个在车站等人,另两个就去城里逛,往景点逛。大王热爱历史,每到一处,都要寻访古迹,说不定,会在哪里遇上他。为这,他们专去书店买了一本“济南名胜”,来作指南。这样,一住就住了一个星期。大王无影无踪。等待大王的这件事多少变成例行公事了,每日里,点卯似地,轮值的那个人到车站走一走,南来北往的人看上去面目都差不多。大王似乎湮灭在人群里头,消失了他特殊的个性。他们的希望淡然下去,随之,大王的印象,也逐渐减弱,变得虚枉。济南的名胜他们都走到了:千佛山,大明湖,趵突泉,甚至郊外不甚出名的灵岩山。他们这三个无论对风景还是对典故都没有太大的兴趣,到了旅游景点,只见游人如织,反是觉得寂寞。闷闷地坐在一处,身边往来的人,与他们不知隔了多少远,人声嘈嘈,也是从山那边水那边传来。也有导游对了游人谈古论今,可他们是听过大王演说的人,还有什么可让他们听的?这就叫“曾经沧海难为水”。正是踏青的季节,在北方广漠的旱土上,初露头的那一点青绿实在不起眼,但定睛看,那生嫩的颜色又叫人心软。就那么针尖大的一点点,稍长起来,就又成老绿了。转眼间,树叶已盖顶,路边的花木也拥簇起来。而他们就成了伤春的人似的,表情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