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4/8页)

他们在一家饭铺吃了些面点,再去搭班车,这一程就只有二十分钟就到了要去的地方。下车立定,就看见公路对面,水泥围墙中间破了一个门,门上铁架弯成拱形,镶了几个铁铸的字,“齐鲁农工商联合体”。长途车绝尘而去,太阳晃着眼,看过去院里没有人,特别寂静。被那人形容得十分繁荣的联合体,在此竟是有些荒凉,三个人感到茫然了。他们迟疑着穿过公路,走到对面围墙底下,再沿了围墙,踅入门内。门内是一片宽敞的水泥地坪,三面都有楼,楼里也像无人,一派静寂。他们站在院子里,不晓得朝哪里举步,太阳略有些斜,把他们的影子,结实地夯在了地上。三个看上去很陌生的脑袋,映在白森森的地面上。终于有人从楼里出来,却没有理睬他们,而是穿过院子,进了另一幢楼。楼约有四五层,外墙贴了白色的马赛克,窗户一蓝色玻璃全封。然后又有了第二个人,也是穿过院子,向另一幢楼里进去。再接着,人来人往就稠密了些,可是人们最多看他们一眼,并不与他们搭话。他们试着进一幢楼去,正遇一伙人走出,堵住了门,他们只得靠边。那伙人大着声气说话,从边上过去时,传来一股酒气。这就有点对头了,是那人所说的“朋友们”。等人走散,他们再进楼去,门厅两侧都有门,一探头,便见是餐厅,至少有二三十张圆桌,之间横七竖八立着屏风。此时已散席,几个白衣白帽的女人在收拾桌面,十二寸的大盘子,连汤带水往塑料筐里堆。见他们探头,其中一个大声问:找谁?他们也大声答说,找某某某,就是交他们名片上的那个名字,也不知里边的人听清没有,只是一挥手,意思上后头找去。他们就退出餐厅,从门厅穿出去,到了后院。

此时,他们胆也大了,态度就坦然了,院子里与人迎面相对,还微笑着,使人觉着他们是这里的熟人。后院也有几幢楼,前后错开着,这才发现这个院子占地挺大面积,有好几进。他们钻入又一幢楼,迎面一道楼梯,顺楼梯上去,又被一道玻璃门拦住,玻璃门上写有“招待所”三个红漆大字。试着推门,竟推开了,正对一条长走廊,两边的房间,有几扇门开着,日光就投到走廊上,将走廊照亮,依然是寂静的。他们走进去,第一扇门就开着,里边是办公室的摆设,坐了一个人,正转脸看他们。他们就问,某某某在不在?那人问:是某某某的什么人?他们说:朋友。那人说:某某某出差没回来。他们作出惋惜的表情:真不巧,专门来的。那人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本子,说,那就先住下吧!他们走进办公室,在那本上登记了姓名,还取出身份证给那人验。那人本来是背了光的,现在正过来向了光,便看见一张疏眉淡目,微凹的窄长脸,与四里山餐厅遇到的那位有几分相像。想来也是,一个庄里的,多是带着血亲,所以倒有一点亲切的心情。但这一位并不像前一位那样热情,而是应差的态度,将朋友当公事公办,但也十分尽职。让他们登记过,就带他们去住房。跟随走到走廊尽头,原来那里还有一架楼梯,又上了一层楼,一拐,拐进一个大房间,里面起码有二十张床,铺着一色蓝格子床单,满屋子的太阳,墙刷得雪白,几乎让人睁不开眼。那人点了三张床给他们,退出去了。他们站在房间当中,觉得做梦一般,不知身在何处。定定神,三个人转头相视一眼,刚要笑出声来,又听门响。那人推门进来,原来是送暖水瓶的,依然没有多话,再退出去。三人洗了脸和手,脱鞋上床,三张床是依了西墙一溜顺放,二王的床顶着北窗,他忽叫一声:看!只见他翻身爬在窗台上,手指着窗外。那两个几步跨到他床头,一并探头向下望,窗下又是一个内院,比前院还要阔大,挨墙停有两行大小一律的帆布包,包的形状正是小车。

他们就这样住下了,这一间大客房头一晚就只住了他们三个。因为对情况的不了解,到底有些不踏实,夜里都有几次醒来,月亮光亮晃晃的,好像睡在河里。这种时候,不由地要想下一步往哪里去的问题。这里静得连狗叫都没有,简直叫人不相信,所以就会觉得,在这静的深处,其实是有一种骚动,只是听不见罢了。在这静里不安地辗转一阵,就又睡着了。这里,并不像四里山那朋友描述的那样,宾客盈门,但却也是客流不断。大餐厅里,每一餐都有个三四桌,四五桌,另外还有小餐厅。那里的招待比较隆重,由年轻的小姐往里送菜,偶尔开门,会流露出一些声气,不很响亮,却是热切的。用餐的时间也很漫长,大餐厅里的人已经走清了,那边还在上热炒。他们行动很谨慎,一般不与人说话,也没有人特别注意他们。替他们登记入住的那人,似乎第二天就把他们忘了,见面像不认识似的。也难怪他不认人,有那么多的朋友要接待呢!第二天晚上,有了两个同屋的,两个大学生,是到这里应聘的,睡在房间另一边的床上。并不与他们搭讪,尽是自己谈话,谈对联合体的印象。话里有许多名词,都是他们听不懂的,但能听出言语间的不屑,是嫌庙小的意思。刚出校门的人总是狂妄的,以为社会需要他们得不得了。他们三人静静地听人家谈对将来的计划,难免也要想自己的前景。在这个安定的处所,食宿无忧,可他们却心情抑郁。四里山结识的朋友还没回来,他们也不敢过于打听他的行止。其实,即便他回来,也不知道该与他做什么。他们进了这个大院就没出去,怕招人询问惹来麻烦。在院内所见人并不多,哪里有大王的影子!本来就渺茫的事情,变得更渺茫了。那两个大学生住了一晚上就走了,空了一晚,再近来几个。这回是从邻县过来参观学习的乡干部,乡下人的作派,高声阔语地与他们招呼,倒显得他们畏缩。这一晚上很喧哗,乡下人带了酒在房间里喝,邀他们一同喝,他们谢绝了。热闹里,他们更感到了寂寞。下一日,乡下人又都走了,房间里还是他们三个。这时,他们觉出他们在这里逗留得太久了,不像“朋友们”的行径。“朋友们”都是常来常往的,有谁是像他们这样,扎下就不走了。他们也得走!这天夜里,已经睡下了,忽然间,院子里陡地亮了。坐起往外一看,楼里的窗户全亮了,院子里的灯也全亮了。远远地,只见东面公路上有雪亮的一行车灯,往这边过来,然后向南转过去,应是到了大院的前门。楼前楼后都有了动静,人的脚步声,门的开合声,还有些模糊的话语。这些响动都带了一股喜气,轻快的,跃动的,是谁来了?他们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心想:一定是老总回来了,老总的车队里会不会有大王的一辆车?他们心里似也有了些喜气。这一夜睡得很熟,睁开眼睛,已是第二天早上八九时许,楼和院里,又回复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