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后

别处在下雪,西北风吹来雪末,在山壁岩石上蒙了极薄的一层白。山上的植物,以长绿的松柏为主,这时也蒙了白,看上去就萧瑟了。旅游公司撤空了,售票检票的入口全部封关,没有一个游客。冬季里的景点是无比的冷寂,简直想不出开山之后的热闹是如何样的。在这黄山的尾脉,新开发的景区背后,是更荒凉的景象,一片废墟——倘若山也会成废墟的话。从山形看,显然是被巨大的力量切割过的,有着整齐的裂口和横断面,还有凌乱的巨石堆。外壁已没有了植被,露出白森森的石灰岩质地。就在这裸露的岩壁上,极陡峭的地方,这里和那里,可看见有一具或半具行车,起吊的机械,抑或只是一截铁杠。岩壁底下,盘山而上的路迹,某一段上,还残存着轨道,已经生了黄锈,路轨间,长出了青苔。转过某座山体,忽然间有一块空地,大约不过五、六十平米。沿了略缓的坡度,有几排砖墙瓦顶的平房,外墙上遗留着不晓得多少年头的字迹,关于革命和生产的标语,经过风吹日晒,依稀泛着红色,当年定是用红漆刷写的。到此,就可看出这里曾有过生活和劳动的日子,相当的活跃。那房屋和房屋间,还立着一个篮球架呢!略打听一下,就可得知,这里原来是一个矿,开采的是钨,看见吗?那剖肠开肚的山壁上,石灰岩质地里白色的,闪烁着贝类似的微光的,就是“钨”的残余。自五十年代起,足足开采有四十年,几乎将山掏空了。其实,屈指算起来,钨矿关闭不过几年光景,可要知道,圮颓的速度总是大大超过兴盛的速度。现在,这里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废墟。当然,有一些遗留物,正被前边的景区利用着,作为景观的一部分。比如,沿着断续的铁轨一直走,一直走,许就会走到那个“一线天”,就是在山洞——也就是当年的隧道中间,仰头可见,山忽劈开一道,露出一线蓝天,这是开采钨矿的遗痕。再有,景区的山路围栏,就是用矿渣砖垒成的,人还以为是什么奇特的石材呢,化石似地印着黑的,灰的,白的,黄的考古层。夏日的旅游旺季里,闹哄哄的人群遍山遍野,怎么会知道山背后是废墟呢?到了冬天,山前与山后,则一同寂静下来,此时,要能够看到两面,就会发现,这两边不同的人工风格。一边是粗犷磅礴的气势,一边则是儿童的玩意儿似的趣味,两种手笔相挟持,这山貌就变得滑稽古怪,又令人感慨。山的原先的体态与性格,都看不见了,掩盖在这两种不同路数的手笔下,那从安徽地界刮过来的灰似的雪末,替它蒙的一层白,倒像是遮羞,将多种不协调的细节和缓下来。

现在,多少是白茫茫的,浑然一体的样子了。气温在下降,采药材山货的人也不出来了。偶有松鼠,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也披挂了白,此时,山的主人是它们了。忽然间,有一霎那的停顿,一股警觉的空气波动开来,仅仅是一霎那,松鼠们从路边的树梢往纵深里跳去。可是,波动的空气并没因此而平息,虽然什么都静止着,一动不动。过了不知多少时间,也许很长,也或许很短,在这样无人的休憩的冬季,时间的概念也是不同的。就这样,山路上——不是前面景区里的水泥台阶路,亦不是时断时续的铁轨路,而是在更茂密的树林里,叫采药人踩出来的土路。那是很难辨识,却不见得更难行走的真正的山路,其实,也是捷径,假如是一双走惯山路的脚。这样,山路上,渐渐走上一个人,看起来,是走了长路的样子,雪末染了他的衣服,看上去是一种灰。在这泛白的世界里,也可说是一个小黑斑点。这人双肩背一个包,手里拄一根树棍,但并不像是帮助走路的,而是接近一个道具,好比剑客手中的剑之类的。所以,就有些戏剧化。至于他衣服是什么样的,要走近了才能辨认,因为盖了雪粉。这些雪粉似乎在稠厚起来,眼见得变成絮状的。天色又在暗下来,一则因为阴霾,二则因为树木遮挡,三,还是天已到午后三,四点时分。在冬季里,又是山里,这时候,可算作傍晚了。看起来,这人路挺熟,眼看走着走着没路了,手中的树棍东捣捣,西捣捣,就又分开一条小径,可能是蛇道。这时候,蛇都在洞里冬眠呢!松鼠们也都回家了。这个人在这山里,虽然只是细微的动作,可这山就此有了一点不安的空气。不知是怎么会事,似乎,所有的静止都怀了一股警觉心,都在看,看这个人往哪里去。这个人轻捷得,简直像兔子,可以说,他连一根树枝都不碰着。再是杂树丛丛的地方,他一偏身,准能过去,雪粉都没洒落一点。对了,看见了,他穿的也很戏剧化,是一件黑呢长大衣,宽肩瘦身,头上戴一顶鸭舌帽,倘若有人看见,一定会起疑,这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又是做什么?可不是没有人吗?而且,这个人很坦然,他行动轻捷并不是因为提防着什么,而只是因为本来如此。走山路在他算不上什么,他已经转过一个坡,进入方才我们说过的,山坳间的空地上,经过那篮球架时,他轻轻一跃,做了个摸篮板的动作,大衣的下摆扬起来又落下,看上去是飘逸的。然后他就走进两排平房中的一间,原来那里面是有人的。里面的人看见他进来,便从各自的位置上站起来,声声喊着“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