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他们又有车了。车轮子跑在公路上,公路连成网,世界便向他们开放了。这就是开放的时代啊!公路上的车流,就是时代的洪流,他们汇入其间,搭上了时代的脉搏。他们很爱公路上的气氛呢!有时候,公路与铁路并行,于是,火车鸣着笛在路轨上跑,他们开足马力,在路轨下跑。假如是客车,就看得见那车厢窗户的小方格子里面,人的动静,他们忍不住摇下车窗,热烈地向他们呼喊,可惜那边是双层窗,听不见,也注意不到公路上的同行者。货车则是另一番景象,巨大的油罐,依次排列,不像客车那样有声色,可是一种积压的能量,从铅灰的金属外壳下面沉默地透露出来。有一回,恰巧是运送汽车呢!那汽车一辆一辆,首尾相接地站在卸去四壁的车厢板上,看起来,十分的矫健。他们这些爱车人自然就控制不住感情了。由于感情强烈,他们反忘记了呼喊,动作,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列车阵。车身上起着反光,由于漆色均匀,也由于光已到了夕照,所以,反射就很柔和,简直像是天鹅绒的光。虽然咬紧了速度,可公路与铁路终于分道扬镳,它们如同处子一般的娇好身影,从他们视野里消失了。

无论他们多么爱车,也明白车是要给他们带来麻烦的,所以,越快出手越安全,大王又开始寻找战友——不知道是同一个战友,还是不同的战友。关于战友,大王总是保持着神秘的态度。在寻找战友而又没有寻找到的时候,这车就暂时地属于了他们。现在,毛豆也喜欢上了车,原先,他对车并没有特殊的喜爱,车对于他,仅是生计而已。现在,他体味到车带给他的快乐,什么快乐?速度和危险。从最初的时候,就是毛豆被劫的那一晚,蒙着眼睛,毛豆就感觉开车人身手不凡,车轮与路面几乎不摩擦,滑行似地驶去。那是大王在开车。后来,他又领略了二王和三王的车技,虽然比不上大王的沉着,可也各有特色。二王的风格是无所阻挡。倘若要遇到坎坷,车子颠起来,却决不会落下去,而是飞越而过,在空中走一个弧线。三王的车风还是有些接近大王的,有控制,但总归不如大王的手笔大。事情就是这样,本来只是程度上不及,可就是这个不及,变成了另外的路数。三王的路数是随机应变,要也遇到坎坷,他临到跟前略一抖腕,总能绕过去,好比耍个小把戏。二王的车是“野”,三王的车是“灵”,大王则是“流利”。毛豆还没有形成风格,不是他个性不够,而是他开车的生涯大多压在生计底下,需要慢慢解放思想,在自由中找回自我。那三个也有意识地培养毛豆的风格,总是让他多开,因这一回,毛豆总是与他们抢开车。大王说这是一个很好的起点,说明他开始学习为开车而开车,这是一种境界。现在,毛豆开车开得很疯呢!特别喜欢超车,当二王和三王呵斥他时,大王却偏袒地叫他们由他去。他看这孩子撒欢,车轮在路面擦出尖锐的啸声,险些儿与对面开来的车撞上,把脸吓得煞白,大王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大王对这孩子已经有了感情,内心里,他常常受到这孩子的吸引。他喜欢看他的脸,喜欢听他说话,这里面有一种特别甜美的气质,是没有受过生活的磨砺和损害,没有经历过不平等的对待,所以,才能完好地保存下来。二王和三王却已经伤痕累累,这当然更令人痛惜,可对毛豆则是另一种疼爱。而这孩子现在又越来越接近大王的理想了。可以说有一半是为毛豆,另一半为二王和三王,大王同意车多留下几日,让大家过瘾。

这一日,大王独自一人去寻访战友,留下他们三人和车。时间已出正月,麦田泛了青,农事还在休憩中,但却有了一点跃动,这表现在去往集镇的公路上,熙攘的人和车。他们三人驾车沿公路驶去,他们的车早已换了“苏”字牌照,并且擦得锃亮,他们都是爱车的人。就这样,这辆车在他们手里,全变了样。这条县级公路上,跑的有货运卡车,吉普,他们这样的捷达,夏利,而几近一半的是拖拉机,摩托车,机动自行车,自行车,甚至还有马车,车斗里挤挤地坐了年轻男女,身上还穿着过年的鲜亮衣服,赶集去了。他们顺人流进到一个不知名的集镇,这集镇仅止是公路边伸下去的两条街,街边修了些简易水泥房,开着店铺,无非是饭店,发廊,服装——多是一些从哪里收来的旧衣服。在这令人生厌的景象中,倒是其中一两家铁匠铺,叮当地锻打,淬火,当街又停一辆收购苗猪的卡车,于是,一街都是苗猪的吱哇乱叫——这些动静使这乡间集市有了一些繁荣的生气。他们将车开下公路,停在路口权充停车场的一片洼地,然后下车顺街走进镇里。日头晒得很,天亮时分的寒露陡地收起了,又干又热,空气里有一股牲畜的粪便味,呛着鼻,却一点不生腻。一头驴拉锯一样叫,主人不知道要拉它往哪里去,两下里犟着筋。他们在路边买了烤红薯吃,又买红心萝卜,再看见卖一种极小的乌龟,小到只有一块手表面的大小,龟背上却镀了一层钢蓝。三人蹲着看一会儿,最终没有买,他们自知是居无定所的人,活物跟了他们要遭罪。街的最里面,连着麦地的一端,支起一座军绿色大帐篷,帐篷前的地,还有帐篷前的树,架着或者挂着大幅彩色画报,上面印一个美艳的女郎,写着“著名歌星尼娜小姐演唱会”的字样。他们看着海报上的女郎,觉着很像一位香港名明星,但那明星并不叫“尼娜”,就不知道“尼娜”究竟是谁了。帐篷顶上的高音喇叭报着演出场次时间,上午两场,下午两场,票价五元一人,倘若是十人以上,可算作团体票,三元一人,等等。关于要不要看演出,三人略起了些争执,二王想看,三王的意见是不看,因大王向来忌讳女人,肯定会不高兴。毛豆无可无不可,他对尼娜小姐是没什么兴趣,可这小小的集市上,还有什么别的可看呢?三人讨论一阵,因开场时间未到,那边又有税务人员收税,吸引了他们的目光。只见四个穿制服棉袄,戴大盖帽的,目不斜视走来,哄闹的人群立刻辟开一条直路。他们走着走着,就站定下来,什么话不说,只是开票,撕票,那被征税的农人,若要有申辩的意思,还是一言不发,再开一张,一并撕了递过去。这一路人过去,又来另一路,穿另一种颜色的制服,专收开机动车的主。因机动车主大多年轻血旺,要起抵抗,收费的场面就要激烈一些。先是言语上来去,再就有推搡的意思,最后拳脚上来了。第三种款式的制服——警察也过来了,小小的集市,似有无数的大盖帽攒动。这一场热闹以后,集市又安静下来,人也更多了,天则到了晌午。三个人走进饭馆——集市上最豪华的一家,门面做成古式的翘檐,翘檐下横一块匾额,书“地香阁”三个大字,看上去十分雅致,不像饭馆,而像是一座古迹似的。推门进去,就有小姐迎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