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3页)

安芬。我拾起来,边追赶她边大声地读身份证的名字。

走到电梯口的安芬站住,转身看我。我举着这张身份证,拖着行李快步追上去。走到她面前,还给她的一瞬间,我又瞥了一眼身份证上的住址。

“亚布林山啊,什么地方啊?”在电梯里,我随口问。

安芬撇撇嘴角,笑起来,说:“南边,精确距离一百七十七公里。不过这可是直线距离哦。陆地上,不知道,应该有双倍远吧。”

即便按照安芬说的双倍远,向南,也就四百公里不到啊,跨不了一个省的南北距离。气候特征一定是相差无几的。亚布力思,冬天的最低气温在零下四十多度。对几千公里之外的南方人来说,亚布力思,亚布林山,就是一回事啊,在地图上就在一个点点之内。所以,安芬当然耐寒了。我只能在她面前做没有能量的南方小男人啦。

“北方大妞,你别在这个时候逼着我讲故事啊。”现在我跺着脚,转到她背后。既然她叫我南方小男生,我就叫她北方大妞,呵呵。这时,每讲一句话,我感到呼吸都是困难的。

“我也没有绑架你啊。”北方大妞在耸她的肩膀,还张开她的双臂,看起来是做了一个西方式的无奈手势。

“这样你讲不讲?”她忽然站起来,转身抱着我。隔着厚厚的衣服,我感到我们像两个坚硬的门板一样,贴在一起,发出哐啷一声碰撞响。我的浑身早已麻木,隔着冬天和彼此厚厚的羽绒服,我一点也没有产生什么特别感。只是这一刻,我的脸上开始有回温。月光下安芬的脸虽然很近,但还是有些模糊。或许是太近,反而模糊吧。但是,这样的距离,足够向我的脸传递一些温度。

“你快讲,下午的故事还有多长,一部短篇,中篇,或者是俄罗斯人的长篇,一朵花的摇摆,磕磕巴巴说上五千字?别冻死在我怀里。”说完开发度假村话题的安芬,再次回到一个故事狂的角色。因贴我太近,她的声音的温度,没有经过太多寒冷路程的过滤消耗,热热地传进我的耳鼓。“而且,不许叫我什么北方大妞,忒难听啊。”

“南方小男生更难听啊!”我开始变得别扭。我扭着身体,可安芬把我抱得很紧,以至于我如同上了紧箍子的木桶。

“好吧,我叫你南方蚊子,南方不是蚊子多么,嗡嗡地叫着,飞着,嗨,南方蚊子,南方小蚊子,唧唧歪歪的小蚊子!”安芬嘿嘿地笑起来,似乎发现美洲大陆般地说,“南方蚊子,啊呀,好牛仔,还有点美国味道,南北战争,你来自南方,一身戎装,黑色的,老式的轰炸机,哈哈。”

她被自己的话彻底逗乐了。女人要靠讲话才会兴奋。讲着讲着,女人会被自己的情绪感染。我上美院那会儿,油画系的主任是一个孤僻的老头儿,但是他有一种方法,让写生课上得与众不同。安芬闹着要听故事,也许我可以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听。

“可是,我不想听你上课的故事,尤其是什么糟老头主任,哼哼,还有什么人体写生,无聊。那里面有爱情吗?有你的初恋吗?跟你的小学同学马力有关系吗?”

“没有。”我老实说,“的确没有,只是一种特殊的课堂罢了。”

“那就别讲,我要的不是这种故事。除非你把它编成爱情的那种。”安芬慢慢地松开拥住我的胳膊。她说,“如果刚刚我再加点劲,然后突然松开,你今天就要大出洋相。”

我重新在安芬周围溜达起来,以消除自己可能被冻僵的忧虑。我说我不明白啊,出什么大洋相啊?

“你这人,难道没有学过一点物理知识,是怎么上的大学呢?”安芬说,“我饶你今天,不讲就算了。明天你必须狠狠讲剩下的故事。我先讲一个,让你知道为什么会出丑吧,南方小蚊子。”

“不许叫我蚊子。”我好容易抬起胳膊,做了一个扬手拍打的动作。

“好的,南方小蚊子。”安芬不理会我的动作,说,“你嫌这个称呼不好听,我就依你。你叫我姐姐吧,下午说过的,我是你的姐姐,在你五六岁的时候,你还是一个抱着大人大腿要糖吃的宝宝,我已经迈着勾人目光的长腿,出走了。因为我开始发育,进入青春期,我受伤了,但是我也许还不懂得受伤。我看够了母亲变形的脸,受够了她自以为美丽的丑,看够了亚布林山城市的那些灰蒙蒙的房子,白桦,枫树,针叶松,环形的路,布满坑坑洼洼。我怕自己丢掉一些好梦,好梦总是在不熟悉的远方啊。我要出走了,到远方去。我读了一个诗人的句子,说,到远方去,让我们手拉手。于是我就跑掉了,从唯一的亲人,我那个被烫伤脸的曾经是大美人的母亲身边,彻底走失了。而若干年后,你呢?你觉得有个人在那里等你,你就老是想出去,想在一个没有别人干预你心思的角落,在那里画那个人的肖像,贴在墙上,偷偷地亲她的脸。你的身体加速发育,唇上有了小胡须,扎得自己痒痒的。有一天醒来的时候,你突然发现自己尿床了。你想把自己的内裤隐匿起来,这时你发现不是尿床那回事,你的心哐当一下跳起来。你吓傻了,像一个小公鸡,突然发现自己的冠子变得紫红紫红的,于是想仰起头,又觉得太耀眼;想低下头,又怕别人发觉不了那紫红,纠结啊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