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吃完饭重新回到三楼顶,这个半露天的楼顶茶座已经不营业了。茶具,假花,简单的茶水单,都撤去,剩下孤零零的一些石头桌椅,光光地呆在那里。空气中更多了一些寒气。

“亚布力思平均海拔有1700多米。高的地方超过3000米,最低的地方大概也有400多米吧,当然不包括湖底,和山下的空洞。”安芬说,“所以有些地方算是高原,有些高原气候特征,白天暖和,夜间很冷,温差极大。这个度假村算是在半山腰间吧,差不多是平均海拔的高度,昼夜温差还是很大的。”

我们选择一个看起来避风的地方坐下来。安芬先讲解了一点关于亚布力思的气候特征的常识,还讲了一段我们所在的度假村的历史。说这个度假村,其实从前就是县里的一个招待所,得益于地形复杂,对面有可以滑雪的山坡,风光不错,才没有在国有经营的惨淡中荒芜。一个做藤香茶品牌的广告公司老板趁着国有改革,买下来。他当然不傻,不是看中这些破房子,而是看中这里的自然条件,有后续发展潜力,先把招待所的名字改成滑雪度假村,然后做了庞大的开发建设规划。只是广告公司老板名气大,钱包小,干不动这么大的规划,如今正到南方到处游说大企业来投资呢。

投资啊开发啊这些事,我一向知之甚少,而且极没有关心的兴趣。安芬喋喋不休地说着亚布力思的规划和未来,我只听了三五分钟就走神了。亚布力思已经沉在黑暗中,四周看不到什么光亮,比死还要沉静。而且,空气的确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我靠安芬若有若无的体温,坚持着我们露天的消磨。石桌子隔开我们的距离,最多也就是一米。

亚布力思的月亮出来了,很冷澈,很矜持,宛如贵族女士的脸。再重复提醒一下,这个夜晚,我在亚布力思滑雪场度假村破旧的副楼楼顶,与安芬面对面坐在石头椅子上。她先是使劲说服我讲自己的初恋故事。她从看到我不久,就重复说她有这个癖好,就像一只勤劳的蚂蚁,不辞辛劳地收藏食物屑子,好像要用这些芝麻啊米粒啊垒成一个食物窝,供不可知的未来生存取用。

“就像要用许多碎零零的初恋啊失恋啊垒成一个故事窝。”她这样描述自己的癖好。

现在,她又沉浸在亚布力思的开发前景之中。我不感兴趣,先前也不想讲自己的初恋故事什么的,但比起来,讲故事毕竟有趣得多,比起什么开发这些商人的玩意儿。我现在宁可回到下午的话题中去。

安芬不安分地坐在石头椅子上,摇晃着她的身子。椅子是坚固而冰冷的,她却是鲜活而暖和的。我能感到她呼出的热浪,一波接一波地向我涌荡过来。不过在这可以用身体感受来估算,起码零下二十度的亚布力思的初冬,坐在三楼顶上,安芬那点热量大概传递不到我的身上,就被寒气吞噬干净了。我相信自己就要结成冰了。我不知道如果真的要等到她说完开发,再讲完一个故事,哪怕人生经历中的一小段,我的屁股会不会与凳子冰结到一起!于是我只能不断起身,甚至在安芬周围小跑两圈,然后再坐下来一会儿。我很想跟安芬说,我们换个地方,暖和点的,比如,比如我的,或你的房间,有暖气,泡一杯茶,哪怕就是袋装的那种劣质的立顿,只要有温度就行。可是,我们才认识半天,没有任何两性的念头也不等于可以直截了当地进入彼此的房间说什么故事。可是,寒冷尽管严厉,你也不会去想到结束跟她的交谈。安芬就是这样一个人,你面对她,一点也不会厌烦她任何想要你倾吐的要求。但是寒冷,那个寒冷啊,催促我更想立即离开屋顶平台。

“我的南方小生啊。”安芬呵呵地笑起来,牙齿在冷空气中有十分的白度,也有十分的坚硬度,她用一句称谓结束了开发话题,谢天谢地。她笑起来也许像藤原纪香,也许像黑白老画册上的刘晓庆,或者那个许晴。有一些女人的嘴天生是为笑长的,她们笑起来,牙齿,唇线,米窝,腮,把笑分解到每一个相关的部位。组合得又是那么美,而且适合绝大多数男人的喜欢。“我的南方小男生啊,你就那么一丁点能量吗,啊?”安芬重复说这句话,让我从对笑的沉湎中回过神来。安芬这样对我称呼,我一点不奇怪,但是我惊喜。安芬这样的女人,说出什么样的话大概我都不会奇怪,就都只能惊喜。尽管我们见面还不到十小时。

安芬说到南方,提醒我作为南方人的确是不耐寒的。我知道北方佬有多么耐寒,不知道有多少俄罗斯人就喜欢冬泳来着,有个黑龙江人,还有个内蒙汉子,还把自己故意埋在冰桶里超过两个小时,挑战人体耐寒极限呢。记不得哪一年冬天,大家热传的一组另类婚纱照,一对北方新人赤身躺在雪地上浪漫。赤身啊,我们画油画也从来没有过这样华美的构思啊。洁白的裸体,在洁白的雪中打滚,雪把人体洗得那么干净,而人体又因为寒冷而颜色变得更鲜活,肌肤层透出娇艳的红色来。可我看这些报道的时候,真的觉得自己感冒了,四周的空气仿佛骤然冻结,我不知道自己打了多少喷嚏,因这些图片而慌忙加一件衣服啊。安芬的家乡是我早些时候知道的。———在滑雪度假村主楼大厅的总台前,帮助我办登记手续后,安芬转身走了。安芬走路大概比我快半个节拍,她向大厅另一侧的电梯走过去。我跟着她小跑,转身的一瞬间,我看见脚下地上有身份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