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早上,我一直在挣扎着醒来。这个挣扎的过程,似乎很长。我看见自己的上方,有着强烈的光亮,如同睡在一个晴天正午的天窗下,太阳热烈刺激。我对自己呼喊,可以起床了,可以起床了。可自己就是无法睁开眼睛。后来,头脑里“轰”一声,宛如爆炸般地震响,接着是剧烈的摇荡,好像一个人推着我狂奔,而我似乎是睡在一个不规则轮子的婴儿推车里,车子在一个下坡失控,一路颠簸着向前,冲进一片黑暗中。我听见自己尖叫一声,然后就醒来了。

我头疼欲裂。缓了好一会儿,疼痛渐渐消退后,我才睁开眼睛。屋子里并不大亮,只是床头的台灯散发着昏黄的灯光。我记得睡觉前是关了灯的,怎么醒来灯是拧着的呢?哦,也许是夜里起来上过厕所吧,我想。一切还是睡觉前的样子,我的牛仔裤胡乱地扔在窗帘前的椅子上,外套则是盖在被子上。毛衫穿在身上,想必是因为太冷,没有舍得脱掉吧。地震看起来肯定没有发生,一切醒来前的幻觉动荡,只是我身体不适的反应吧。看来,我挨冻得不轻。不光是身体抖,脑子可能也抖了一夜。我必须让他们来修浴室,没有一个热水澡,不生病才怪呢。

电话搁下去片刻,就有人敲门。我开了门,一位穿着蓝色工作装的中年男人来修浴室。他进盥洗间拧了拧热水龙头,马上就跳起来说:“烫死我了。烫死我哦,这不是好好的吗!”我将信将疑地进去,一试,果然水很烫。连忙说谢谢,谢谢。修理工白了我一眼,示意在他出示的单子上签个名。完了,就气哼哼地走了。

挨冻了这一夜,现在有了热水,的确是件很开心的事。我连忙放水,把自己泡进去。十分钟后,我的身心才感到了一些暖意。热浪从浴缸涌向天花板,反弹,散开,不断弥漫、补充到浴室小小的空间,使得这个空间很快变成一个迷蒙的世界。这是我喜欢的情景,它带给我安全而泛滥思绪的条件。我直接就想到了安芬,也不知道她这一夜可曾睡好?如果不是因为浴室坏了,而是因半夜停水,她也许就像我这样瑟缩了一夜,然后梦见地震,甚至冰山爆发,然后自己被冰雪压住,动弹不了,高呼救命,然后醒来。然后,就泡上热水澡。然后就想象我怎样挨冻和做地震噩梦的吧。想到这里,我竟然忍不住笑起来。要想听故事是要付出代价的,以后她再也不敢把我拖在零下几十度的楼顶上,追星问月地要我的初恋了吧,哈哈。

正这样胡思乱想,电话铃响了,还真是安芬,问:“起床了吧?”我说泡澡呢。她说:“哈,我都泡完澡吃了早饭开车出来三十多公里啦。”

“你去哪里啊?”我赶忙问,“现在几点啊?”

“我要出去办点事,下午也许傍晚能赶回来。”她在电话里哈哈地笑着,“你一个人在度假村可要乖一点啊,好好地梳理一下昨天没讲完的故事……”接着是手机信号断断续续最后中断的声音。我挂了电话,从浴缸里爬起来,在衣服口袋里找到自己的卡西欧电子表,一看时间,竟然是12点17分。该去吃午饭了。正准备穿衣出门,电话又响起来,一定是安芬重新打回来的。我赶紧去床头接了电话。安芬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山区信号太差了。”

安芬接着说:“昨晚我受凉了,你听不出我的声音都沙了吗?”

“受凉还出远门、还开车呀,赶紧回度假村休息啊。”我说,“不过,你不是吹自己北方人,耐冻啊。”

“早上起来可痛苦啦,头疼得要爆炸。”她不理会我的调侃,自顾说,“感觉醒啊醒啊,醒了有一个小时,还是醒不来。我一直在做一个噩梦,梦见自己被一个雪崩后的冰山压住了,刺骨寒冷,翻不了身,大叫救命。你却像个冰人一样,毫无表情地站在远处,气死姐啦。气着气着,就气醒了,好容易爬起来,泡了个热水澡,才恢复了一点活气息……”

安芬的话吓了我一跳,想不到她的晨起如我想象的一样。挨冻后做梦,看来不过也就如此吧。安芬在电话那头说:“把昨天马力的故事讲完,我开车困乏呢,精彩的可以提神啊。”

我说好的,就重新回到浴缸,躺下来。在暖融融的水中浸泡着,我说,“不一定精彩,只不过是一点少年琐碎罢了。”

“你可以加工,时间拉开的距离,足以提供你加工的空间。”她用蛊惑的语气说。电话的声音变得特别清晰,仿佛她就在我的身边,就在我的耳边。我拧开热水龙头,在蒸腾的热水气雾中,回到了小镇,大桥,田野,孤独的小学大院……每天,我在那里来来回回,呼吸潮湿温暖的空气。春夏的阳光经常是晃眼的,田野里飘散着一点腐朽,一点生机,一点野性的气味。马力走在我的前面,她有时候把辫子梳成粗而长的一根;有时候则是三五个七八个小辫子,长短不一,每根上都系上不同颜色不同花纹的小布花。夏天就把辫子盘在头上,并在盘旋中打一些花结。她的后脑勺是我每天上学放学路上的景点。有时候,她会回过头来,看看我,我就紧张地站住,耳边响起她那誓言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