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第6/7页)

我们停下脚步时,他已经面对着我站在生石灰坑边缘。“你别忘了,”他说,“我口袋里的金属物品不会腐蚀。比如爱伦送我的手表……随身瓶……我的饰扣和……”

“我记得。”我厉声打断他。我忽然觉得呼吸困难。

狄更斯转头瞄了生石灰坑一眼,身体仍然面对着我。“没错,我会让贾士柏·祖德在这里招供,承认他把艾德温·祖德的尸体带来这里……威尔基,贾士柏比你我都年轻,所以就算鸦片侵蚀掉他大半体力,把艾德温的尸体弄到几百米外还难不倒他……”

“安静!”我说。

“你要我转身吗?”狄更斯问,“要我别开脸?或面对生石灰坑?”

“好。不,随你便。”

“那么我就继续看着你,亲爱的威尔基,我过去的朋友、旅伴和一度热切的合作伙伴。”

我开枪了。

枪支发出惊人巨响,加上我的手出乎意料地往后弹,吓得我差点儿连手枪都掉了。坦白说,一年多前在仆人用梯开枪那段记忆有点儿模糊。

“我的老天!”狄更斯说,他还站在原地。他拍拍胸口、腹部、鼠蹊和大腿,动作几乎有点儿滑稽。“你好像没打中。”他说。

但他还是没有跑。

我知道手枪里还有三发子弹。

我整条手臂都在抖。这回我事先瞄准,再扣下扳机。

狄更斯的外套下摆往上翻扬,到达他的腰部。他又拍拍身子。这回他拉起外套,月光下我看见他的食指从子弹打穿的洞里伸出来。子弹应该离他的侧臀不到两厘米。

“威尔基,”狄更斯声音压得很低,“也许我们应该换个方……”

我再开一枪。

这回子弹命中狄更斯上半身。那声音绝不会错,像大铁锤打在冷肉上。他转了一圈倒地仰卧。

却没有摔进坑里。他躺在生石灰坑边上。

而且还没断气。我听得见他响亮、粗嘎又痛苦的呼吸声,似乎夹杂着气泡与液体汩汩声,仿佛他肺脏里有血。我走过去,居高临下站在他身边远离生石灰坑那一边。他抬头往上看时,我纳闷着他是不是把我看成某种衬着星空的恐怖阴暗轮廓。

我在写作时用过几次“慈悲的一击”这个丑恶的法语词汇,不知为何我总是记不住它的拼法。但我很清楚它的含义,最后一击毫无疑问必须瞄准脑袋。

而黑彻利的手枪里只剩一枚子弹。

我单膝着地,放下提灯,俯身在狄更斯上方,想起他笔下创造过的无数蠢蛋:比如《荒凉山庄》里的戴德洛;《小杜丽》里的巴纳克尔;《董贝父子》里的董贝;《艾德温·祖德疑案》里的格鲁吉斯。还有无数恶棍、寄生虫和阴险小人:比如《雾都孤儿》里的费金;《雾都孤儿》里的阿特弗·道奇;《尼古拉斯·尼克贝》里的史贵儿;《小杜丽》里的凯斯比;《马丁·瞿述伟》里的史莱姆和裴斯匿夫;《圣诞颂歌》里的斯克鲁奇;《荒凉山庄》里的霍尔斯与史默威;《我们共同的朋友》里的弗列比和雷莫;《雾都孤儿》里的邦勃斯和费恩;《尼古拉斯·尼克贝》里的霍克;《马丁·瞿述伟》里的提格和……

狄更斯在呻吟,我将黑彻利那把沉重手枪的枪口抵住他的太阳穴。我发现自己不自觉地举起摊开的左手,像盾牌似的挡在面前,以免被一两秒后将要爆裂出来的碎裂头骨、鲜血和脑浆溅到。

狄更斯喃喃有词说着话。

“无法理解……”我听见他在哀号。然后他又说:“清醒吧……醒来……威尔基,醒来……”

这个失了神的可怜杂种努力想把自己从他自以为的梦魇中唤醒。也许我们都是这样离开人世的:哀号连连、愁容满面,向不在场的冷漠神祇祈求让自己醒过来。

“醒来……”我扣下扳机。

解决了。狄更斯的脑袋构思并赋予过众多人物生命,比如大卫·科波菲尔、皮普、艾瑟·萨莫森、乌利亚·希普、巴纳比·拉奇、马丁·瞿述伟、鲍伯·克莱基特、山姆·维勒、匹克威克与其他上百个。这些角色都活在数百万名读者心中,他的脑袋却散落在生石灰坑边缘,红红灰灰的条状黏液在月光下显得油亮亮的,只有碎裂的头骨是白色的。

即使他事先好心提醒过,我把他的尸体滚进生石灰坑之前还是差点儿忘了他的金子和其他金属物品。

我很不愿意碰他,尽量只碰触他的衣裳。拿怀表、随身瓶、他口袋里的硬币和衣服上的饰扣时还算顺利,可是摘他的戒指和袖扣时不得不触摸到他逐渐冰凉的皮肤。

为了最后这一项任务,我点起拉下屏罩的提灯,稍感欣慰地发现我的手擦火柴点灯芯时相当稳定。我外套口袋里有一个卷收着的粗麻布袋,我把金属物品全都放进去,确认没有任何东西掉落在生石灰坑附近的草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