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第3/4页)

“你人真好,”这个心烦意乱的年轻女子(只是,已经三十二岁的她实在称不上年轻女子)说,“威尔基,你对我们家人一直都很好。”

“以后也会,”我喃喃应道,“毕竟多年来承蒙你们家的善意照顾。”我们上面在雨中驾车的车夫大声吼叫抽动鞭子,但对象不是他自己的可怜马儿,而是横越他面前的运货马车车夫。

玛丽好像没在听我的话。她把湿透的手帕还给我,叹了口气,说道:“几天前我参加了女王的舞会,玩得很开心!气氛很欢乐!父亲原本要陪我去的,到最后却出不了门……”

“但愿不是因为身体出状况。”我说。

“正是,很不幸,正是。他说他的脚——我只是重复他的话,请见谅——痛入骨髓。他每天连跛着走到书桌写作都有困难。”

“玛丽,听你这么说我很焦急。”

“对,对,我们大家也是。女王舞会前一天,有个人来拜访父亲,是个有志从事文学创作的年轻女孩。某个利顿爵爷建议她跟父亲谈谈,顺便介绍她过来。父亲叙述他撰写连载中的《祖德》的愉快心情时,那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竟然冒冒失失地问:‘万一您书还没写完就死了呢?’”

“太可恶了。”我咕哝说道。

“对,对。你知道父亲聊天的时候偶尔会露出笑容,眼神却突然聚焦到远处某个地方,当时就是这样,然后他说:‘啊!有时候我也会想到这个问题。’那女孩突然慌乱起来……”

“是该如此。”我说。

“对,对……可是父亲发现他的话害她受窘,又用最亲切的语气轻声告诉她:‘你只能继续写下去,把握仅有的时间’。”

“说得很对,”我说,“在这方面我们作家都有同感。”

玛丽忙乱地动手整理她的帽子,把淋湿的头发和下垂的鬈发拨弄整齐,这段时间我默默思索狄更斯两个女儿的惨淡前途。凯蒂嫁了个病重丈夫,又因为她父母失和外加她自己四处调情等行径,几乎成了伦敦社交圈的弃儿。她言辞过于尖锐,让社交圈人士或可能的婚姻对象都退避三舍。玛丽没有凯蒂那么聪明,但她为了融入社会往往操之过急,结果只挤进社交圈边缘,而且经常卷入恶毒流言,这一切同样导因于她父亲的政治立场、她妹妹的行为举止和她自己的未婚身份。玛丽最后一个可能对象是波希,可是正如去年除夕凯蒂所说,波希娶了个“忸怩作态的小妖精”,放弃了他当狄更斯女婿的最后机会。

“回到盖德山庄以后大家都会很高兴。”玛丽突然说道。她已经抖平发皱的裙子,再把潮湿的上衣蕾丝拉正,弄出点体面模样。

“哦,你们这么快就要离开米勒吉伯森宅邸了吗?我以为租期还没到。”

“租期只到6月1日。父亲急着想回盖德山庄过夏天。家里门窗都打开了,他要我们大家6月2日或3日就回去,全家人开开心心住在一起。到时候他就不太需要再回城里来了,我是指这个夏天。搭火车对父亲来说太折磨了。再者,我们在盖德山庄,爱伦比较方便过来做客。”

我听得猛眨眼,赶紧摘下眼镜用湿透的手帕擦镜片,借以掩饰我的反应。

“特南小姐还常去盖德山庄?”我随口问道。

“是啊,这几年她经常来看我们,你弟弟或凯蒂一定告诉过你。话说回来,爱伦到山庄小住的时候刚好都没碰到你,可真怪。不过你向来很忙!”

“的确。”我说。

那么爱伦仍然经常走访盖德山庄,我很意外。我相信狄更斯曾经要他的女儿们发誓不可以对外透露这件事,否则又给社会一个理由避开她们。可是头脑简单的玛丽已经忘记了,或者她以为我还是她父亲的密友,觉得她父亲不会瞒我。

当时我醒悟到,永远没有人能知道狄更斯跟这个女演员之间暧昧关系的真相,包括狄更斯的朋友或家人,甚至在像你们那样的未来时代为狄更斯写传记的人,亲爱的读者。他们当真在法国埋葬了一个孩子吗?就像我在佩卡姆车站听见他们一小段对话所做的猜测?他们如今只是兄妹关系,让往日的情愫——假使他们曾经有那样一段过去——都随风飘逝了吗?或者那份情愫以全新形态重新燃起,即将对外公开,或许日暮西山的狄更斯准备面对一场丢人现眼的离婚官司,然后正式再婚。狄更斯最后能不能在某个女人身上找到他在激情、天真、苦苦追求浪漫情调的生命中始终失之交臂的幸福日子?

我内心那个小说家无比好奇,其余的我一点儿都不在乎。基于过往情谊,我隐约希望狄更斯能在人生中找到那份幸福,其余的我知道狄更斯的人生必须要结束。他必须消失——失踪、走失、删除、消灭、尸骨无存——那些阿谀奉承的乌合之众才没办法将他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或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墓园。这是当务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