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我在哪里?

盖德山。不是盖德山庄,只是盖德山,莎士比亚《亨利四世》里的法斯塔夫正是在此企图抢劫马车,却被“三十名恶煞”——其实只有哈尔王子和一名友人——突袭,反而差点儿被抢,最后落荒而逃。

我的黑色马车停在法斯塔夫旅店侧边。那部雇来的马车看起来像灵车,这很合适。傍晚的暮色渐渐消逝,停在大树树荫下的马车几乎消隐不见。坐在驾驶座上的车夫不是什么车夫,是我为了这天晚上的任务特别雇来的印度教徒船员,支付他相当于正牌车夫半年收入的酬劳。他驾驶技术拙劣,但他是外国人,不谙英语(我用求学时代学到的几句德语外加比手画脚跟他沟通);对英格兰或这里的名人一无所知;再过十天他就又出海去了,也许永远不会再踏进英格兰;他对任何事都不好奇;他是个三流车夫,连马儿也察觉他技巧不佳,不把他当回事,他却最符合这天晚上的需求。

什么时间?

那是1870年6月8日的温和夜晚,日落后二十分钟。燕子和蝙蝠穿越暗影飞向空旷处,蝙蝠的翅膀与燕子的剪尾衬着暮色淡彩那平坦清透的画屏,形成摊平的V字。

我看见狄更斯快步——该说试图快步,因为他有点儿跛——横越马路。他穿着我建议他穿的深色衣裳,头上戴着塌陷的软帽。尽管他明显腿脚疼痛,这天晚上出门却没有拿手杖。我打开车门,他跳进马车在我身边落座。

“我没告诉任何人我上哪儿去,”他喘着气说,“遵照你的吩咐,亲爱的威尔基。”

“谢谢你。就只这一次需要保密。”

“这一切都很神秘。”他说。我用手杖敲敲车顶。

“正该如此,”我说,“亲爱的查尔斯,今晚我们各自都会解开大谜团,你的谜团更为重大。”

他没有回应我的话。马车在公路上摇晃颠簸左歪右扭地向东疾驰。车夫把马儿赶得太急,偶尔弄得车轮陷进坑洞,或者为了闪躲路上一点儿小东西猛然转向,差点儿连人带车栽进路旁水沟。对此狄更斯也只说了一句话。

“你的车夫好像急得不得了。”他说。

“他是外国人。”我说。

一段时间以后,狄更斯上身倾过来望向左侧窗外,罗切斯特大教堂渐渐接近的螺旋尖塔像黑色尖铁似的刺向微暗天空。“啊。”他说。我觉得那个简单音节里确认多于惊讶。

马车在墓园入口处声势浩大地停下来,我们下了车。我带着还没点亮的提灯。我跟狄更斯都因为这趟疯狂车程的震荡弹跳,身子骨变得有些僵硬。之后车夫又扬起鞭子,马车隆隆地驶向渐暗的夜色里。

“你不要马车等我们吗?”狄更斯问。

“到时候车夫会回来接我。”我说。

我说“接我”,而不是“接我们”,就算狄更斯注意到了,也没多说什么。我们走进墓园。教堂、小镇古老的这一区和墓园本身静悄悄又空荡荡。潮水退了,我们嗅到淤泥滩上的腐败臭气,但更远处飘来大海的新鲜咸味和慢悠悠的碎浪声。唯一的光线来自消亏中的残月。

狄更斯轻声说道:“威尔基,接下来呢?”

我掏出口袋里的手枪,扯了半天才拉开卡住口袋衬里的击锤和瞄准镜。我把枪口指向他。

“啊。”他又说。这次同样没有明显惊讶语气。隔着我脉搏的砰砰响声,我觉得那一声“啊”只是有点儿悲伤,甚至宽慰。

我们就那样伫立半晌,像一幅古怪又拙劣的浮世绘。挡在我们跟马路之间的墓园围墙附近有一棵松树,此时枝叶被海风吹得沙沙作响。狄更斯的夏季长外套褶边和宽松衣领像黑色三角旗似的在他身边飘扬。他举起手来拉住软帽边缘。

“那么是生石灰坑了?”狄更斯问。

“对。”我试了两次,才顺利说出这个字。我的嘴巴很干,非常想拿出随身瓶喝上一口鸦片酊,可是我的注意力一秒都不能离开狄更斯。

我用手枪示意,狄更斯开始走向墓园后侧的暗处,生石灰坑在那里等着。我跟在后面,保持几步距离,随时留意不要靠得太近,以免他扑过来抢我的枪。

他突然停下脚步,我也停下来,往后退两步,举起手枪瞄准他。

“亲爱的威尔基,我能不能提出一个请求?”他说得很小声,声音几乎被树梢和湿地草丛里的风声淹没。

“查尔斯,现在好像不是提出请求的时机。”

“也许吧。”他说。在微弱的月光下,我看见他在笑。我不喜欢他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原本希望他背对着我,一直到我们抵达生石灰坑,把事情了结为止。“但我还是想提出来。”他又轻声说道。真叫人抓狂,我听不出他有丝毫的害怕,他的声音比我的稳定得多。“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