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8页)

总之,狄更斯确实指挥几个工人帮忙把爱伦和特南太太救了出来,他也确实爬回车厢去拿随身酒瓶和高顶帽,也的确用他的大礼帽装了水,再爬下陡峭的边坡。所有目击证人一致声称狄更斯到达河床后立刻开始协助搜寻死伤乘客。

在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后那五年余生里,狄更斯总是用“难以想象”形容他在河床上目击的景象,用“无法理解”形容他在现场听见的一切。而他可是外界公认继沃尔特·司各特爵士之后最富想象力的英国作家,笔下的故事最起码都能做到清楚易读。

或许那些“难以想象”的事端就从他费力爬下陡峻边坡开始。当时他身边突然出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那人身上的厚重黑色斗篷似乎比较适合夜晚的歌剧院,而不适合出现在午后驶往伦敦的火车上。狄更斯和那人都用一只手拿着高顶帽,另一只手紧抓边坡保持平衡。事故发生后不久,狄更斯用他那“不再是我自己的”嗓音沙哑地低声告诉我,那个人瘦得形容枯槁,脸色苍白得吓人,那惨白秃顶的高额底下,那双深陷在阴影里的眼眸凝视着他,骷髅头般的脸庞两侧蹿出几绺渐渐花白的头发。狄更斯后来又说,那人的鼻子只剩半截(狄更斯的描述是:“不是正常的大鼻子,只是开挖在惨白脸上的两道黑色裂隙”),间隔太宽的牙齿细小尖锐又不规则,长在比牙齿更灰白的牙龈上,整体看上去更让狄更斯觉得那张脸就是一个骷髅头。

狄更斯还注意到那人右手少了两根指头,或者该说有两根残缺的指头,是小指和紧邻的无名指。那人左手的中指也不见了。令狄更斯好奇的是,如果发生意外不得不动手术切除手指,通常会从关节部位下刀,那人的情况却不是如此,反而是从关节与关节之间的骨头开始截除。“像融化一半、末端变细的白色蜡烛。”事后他这么对我说。

狄更斯跟那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一起手脚并用缓缓爬下边坡,一路抓着灌木或石块寻求支撑。他开始觉得气氛有点儿尴尬。

“我是查尔斯·狄更斯。”他喘着气说。

“是……”那张惨白面孔答道,他话语里的嘶嘶声从齿缝滑出来,“我知道。”

这下子狄更斯更不知所措了。“先生尊姓大名?”他们一起滑下边坡的松动碎石子时他问道。

“祖德。”那人答,或者说狄更斯听见那人这么回答。那苍白形体的话声略显模糊,可能还夹杂着一点儿外国腔。“祖”这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倒像“惧”。

“你搭这班火车到伦敦去吗?”狄更斯问,此时他们已经来到陡坡底部。

“去莱姆豪斯……”那个披着斗篷的丑陋形体说道,“白教堂区、瑞特克里夫路口、琴酒巷、三狐街、肉贩街和商业路。还有铸币厂和其他巢穴。”

狄更斯听见这一大串古怪的地名猛然抬起头,因为那班车的终点站是伦敦市中心区的车站,不会开往东伦敦那些暗巷。“巢穴”是个俗称,指的是伦敦市内环境最恶劣的贫民窟。不过这时他们已经到了谷底,这个“祖德”二话不说转身走开,仿佛滑进了高架桥底下的阴影里,短短几秒内他的黑色斗篷就消失在那片黑暗里。

“你要明白,”狄更斯后来悄声告诉我,“我自始至终都不认为这个形迹诡异的幻影是死神前来召唤亡者,也没想过他是这场悲剧里其他受难者的化身。这些念头太陈腔滥调,即使那些水平远低于我的作品的小说都不会采用。可是威尔基,我必须承认,”他说,“当时我或许猜想过这个祖德可能是从斯泰普尔赫斯特或附近村庄来的殡葬业者。”

祖德离开后,狄更斯把注意力转到惨烈的灾难现场。

躺在河床或河岸沼地上的列车车厢已经变形走样,除了以各种离奇角度零零散散冒出水面的铁制轮轴或车轮,现场俨然像是有许多栋木造平房被某场美国龙卷风吸向天空后,掉落下来摔成碎片,而后那些碎片仿佛又掉落一次,砸得七零八碎。

当时的狄更斯认为,经过如此剧烈的冲击与破坏,根本不可能有人生还,但河谷里充满了伤员凄厉的叫声,因为生还者人数远多于罹难者。当时狄更斯觉得那根本不是人类的叫声。狄更斯曾经探访过人满为患的医院,比如瑞特克里夫路口(祖德刚刚提到这个地方)的儿童医院那种有许多贫病交加的患者孤独无依地死去的地方,里面的呻吟与哀号跟事故现场比较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这里的尖叫声让人觉得仿佛有人打开了通往地狱的入口,那些受诅咒的灵魂最后一次被允许向凡间发出惨叫声。

狄更斯看着一个男人左摇右晃地朝他走来,双手摊开,仿佛等人给他一个热情拥抱。那人头骨上半部被撕扯开来,就好像我们准备早餐时事先用汤匙敲开水煮蛋。狄更斯清楚看见那人破裂头骨的凹陷处有灰色粉红色浆液在闪闪发亮。那人满脸鲜血,白眼球在鲜红的血流中向外瞪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