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8页)

狄更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把随身酒瓶递过去,让那人喝点白兰地。酒瓶送回来的时候瓶口沾了男人的鲜血。狄更斯扶那人躺在草地上,用他高顶帽里的水清洗男人的脸。“先生,你叫什么名字?”狄更斯问。

那人只说一声:“我走了。”就此断气。那对白眼球继续在眼窝那两摊鲜血里凝视天空。

一道阴影掠过他们上方,狄更斯猛地转身。后来他告诉我,当时他以为那是祖德,以为会看见那件黑色斗篷像渡鸦的翅膀般伸展开来。原来只是一朵乌云飘过太阳与河谷之间。

狄更斯又拿帽子到河边盛水,走回来时遇见一名妇人,灰白的脸庞流淌着一道道鲜血。妇人几乎衣不蔽体,身上的衣服只剩几片沾了血迹的零碎破布,像旧绷带似的草草挂在她伤痕累累的皮肉上。她的左侧乳房整个不见了。妇人不肯停下来接受狄更斯的照料,尽管他一再劝她坐下来等候救援,她却似乎充耳不闻,快步从狄更斯身旁走过,消失在河岸上的几棵树木间。

狄更斯协助两名惊魂未定的列车长从一节扁平的车厢里救出另一名妇人被压碎的身躯,小心翼翼将她放在河岸上。有个男人在河流下游处涉水行走,高声叫喊着:“我的妻子!我的妻子!”狄更斯带那人去到尸体旁。那人失声尖叫,双臂高高举起,狂乱地奔向河边湿地,挥舞双手横冲直撞,撕心裂肺地吼叫。事后狄更斯形容那人的声音“像公猪的肺脏被几颗大口径子弹射穿时那种嘶嘶声和濒死的闷哼声”。而后那人晕厥过去,砰地摔倒在湿地里,也像被子弹击中,只是中枪部位是他的心而非肺脏。

狄更斯转身走向坠毁的车厢,看到一名妇人倚着树干站着。妇人脸上有少许血迹,可能是头皮撕裂伤所致,除此之外,她看上去似乎没有大碍。

“夫人,我去帮您取点水。”狄更斯说。

“先生,您实在太好心了。”妇人回答。她露出笑容,狄更斯倒抽一口气。妇人满口牙齿全掉光了。

狄更斯走到河边时回头看见一个人,他觉得那应该是祖德,因为那个暖和的6月天里应该没有人蠢到穿那么厚重的歌剧斗篷,那个人关切地低头探视那妇人。几秒后狄更斯带着帽子里的河水回来时,那黑衣男子已经消失,妇人也死了,嘴里露出血迹斑斑、残破不堪的牙床,像临死前的一抹讽刺笑容。

狄更斯重新回到坠毁的车厢旁,有个年轻男子在一节车厢的废铁堆中虚弱地呻吟。此时有更多救难人员滑下边坡,狄更斯跑过去找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列车长,帮忙把男子从那堆玻璃块、红丝绒碎布、沉重钢铁和坍塌车厢的木地板里救出来。几名列车长咬紧牙关,合力抬起沉甸甸的窗框和已经变成倒塌天花板的残破地板时,狄更斯捏了捏男子的手,告诉他:“孩子,我保证让你平安脱困。”

“谢谢您。”受伤的年轻绅士喘着气说,他显然是头等车厢的乘客,“您太好心了。”

“你贵姓?”男子被抬向河岸时,狄更斯问。

“狄更森。”年轻人答道。

狄更斯确认狄更森少爷被抬到有更多救难人员抵达的铁道旁,这才转身回到灾难现场。他在一个个伤员之间奔走,帮忙抬人、轻声抚慰、供水解渴、安抚激励,偶尔用手边找得到的任何布块覆盖他们的裸露躯体,与此同时还逐一检视那些残破的躯体,确认其中没有需要救治的生还者。

有一些救难人员和列车乘客跟我们的作家一样专心致志,不过,狄更斯后来告诉我,大多数人只能怔忡地在一旁张望。在那个恐怖的午后,有两个人在列车残骸与伤员哀号声之间忙碌奔走,做了最多事,那就是狄更斯和那个自称祖德的怪人。只不过,那个披斗篷的身影似乎总是在听力所及的范围外,总是一转身就消失无踪,而且他在残破车厢之间移动时总像在滑行,不像走路。

狄更斯看见一个体格壮硕的妇人,那身洋装的土气布料和款式显示她是次等车厢的乘客。妇人俯身趴在沼地里,双臂在身体下方。狄更斯将她的身体翻过来,想知道她是不是还有呼吸。没想到那张泥泞脸庞上的双眼突然睁开来。

“我救了她!”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从他手中救回了她!”

片刻后,狄更斯才注意到胖妇人的粗壮双臂紧抱一个婴儿,小小的苍白脸庞紧紧靠在妇人不住抖动的胸脯上。那婴儿已经死了,如果不是在沼泽里溺毙,就是被妈妈的体重压得窒息而亡。

狄更斯听见嘶嘶响的叫唤声,转头看见祖德苍白的身影在破桥底下的网状阴影中向他招手,于是朝他走去。途中他遇到一节坠毁翻覆的车厢,看见一只属于年轻女子的匀称裸臂从车窗残骸里伸出来。女子的手指动了动,仿佛要狄更斯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