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子里一切都混淆模糊起来。往日的一幅幅画面在一片稀薄透明的糨糊中乱绞在一起,又渐渐分开,膨胀,变成彩虹色气球的形状,似乎处于破裂的边缘。我一下子惊醒了,心跳不止。周围的寂静更增加了我的不安。通过麦克风传进房间的“远方”协会报告人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这个单调的声音和后来放映的纪录片音乐——很可能是关于太平洋的电影,因为有夏威夷吉他的呻吟——给我催眠,于是我睡着了。

我已经记不清遇见尼尔夫妇是维尔库来尼斯之前还是之后的事了。我极力搜寻记忆,想理出一些头绪,然而无济于事。我怎么也无法分清这两个事件。再说,也算不上什么事件,根本算不上。“事件”这个字眼不合适,它应该指突然的惊人的事情。但事实并非如此。一切都是平静地,以几乎令人觉察不到的方式发生。就像地毯慢慢地织成,或者像大道上的人群从我们面前缓缓流过一样。

晚上六点钟光景,我们坐在昆尼咖啡馆四面玻璃的大厅里。路灯褐色的光亮跳跃着。已经是夜晚了。我们等待着,但并不明白在等待什么。我们和那些年复一年地在这些街座上等待的成千上万的人一样:那是一些逃到自由世界的避难者、流放者,有英国人、俄国人及“地中海宫殿”里摆赌做庄的科西嘉人。有的人四十多年就没动地方,日复一日地在旁边的桌子上以神经质的动作喝茶。还有那个钢琴家,从什么时候起,他每天晚上从五点到八点坐在大厅深处的位置上弹他的乐谱?我曾好奇地问过他。“一直就是这样。”他告诉我。模糊的回答。好像因为知道得太多而故意掩盖危险的秘密似的。看来,他是个像我和希尔薇娅这类的人。每次他看见我们进来,都做出一个会意的表示:友好地点点头,或者用力弹出几个和弦。

这天傍晚,我们待的时间比以往要长。顾客渐渐地都离开了,只剩下我们和钢琴家。这是第一批吃晚餐的人到来之前的片刻清静。侍者们已经摆好了铺着餐厅专用纸的餐桌。而我们,我们不知道怎样消磨这个晚上。回到圣安娜公寓?去看福罗木的晚场电影?还是就这样等待下去?

在离我们不远的一张桌子旁边,他们并排坐着,面对着我们。他的神色是漫不经心的,穿着黄鹿皮夹克,脸上苍白消瘦,好像刚做了一次长途旅行或者四十八小时没睡觉一样。而她则正相反,十分讲究:她的发型和化妆使人觉得她是出门参加晚会的。她穿着一件毛皮大衣,大概是貂皮的。

一切都是以最平常、最自然的方式发生的。似乎是过了一会儿,尼尔先过来向我借火。在街座上除了他们和我们没有别人,他们明白快要关门了。

“怎么,我们连喝一杯都不行了?”尼尔微笑着说,“没人招呼我们啦?”

一个侍者迈着懒洋洋的步子走向他们的桌子,我记得尼尔要了一杯双份咖啡,这更使我相信他很久没睡觉了。在大厅深处,钢琴师反复敲着几个琴键,大概是在检查他的琴调子准不准。还没有一个人来吃晚饭。在大厅里,侍者们等待着,一动不动。而这个钢琴的调子也是一成不变。外面,海滨大道上飘着雨。

“这气氛可真不怎么样啊!”尼尔发表议论道。

她在他身边吸着烟,静静地。她对我们微笑。尼尔和我们开始交谈:

“你们住在尼斯?”

“你们呢?”

“是的。你们来这儿度假吗?”

“在尼斯,下雨天可真没意思。”

“他不能换个曲子吗?这调子让我头痛……”

尼尔站起来,进了大厅,向钢琴师走去。他的太太仍然向我们微笑。当尼尔回来时,我们听到了“夜间生人”的曲调。

“对你们口味吗,这支曲子?”他问我们。

侍者端来了饮料,尼尔建议我们和他一起喝一杯。于是希尔薇娅和我坐到了他们的桌子旁边。在此用“相遇”这个字眼和“事件”同样不合适。我们并没有遇见尼尔夫妇,是他们自己钻进我们的网子。即使那天晚上尼尔夫妇不出现,那么第二天,或者第三天,也会有别的人出现。几天以来,我和希尔薇娅老是待在这些人们经过的地方:旅馆接待厅、酒吧间,要不就是海滨大道上的那些咖啡馆……现在看来,我觉得我们自己织成了一张巨大无形的蜘蛛网,等着有人钻进来。

他们俩都穿着一件外国式样的风雨衣。我终于开口问道:

“你们是英国人?”

“我是美国人,”尼尔回答,“我太太是英国人。”

“我是在蓝色海岸长大的,”她纠正他的话,“所以并不完全是英国人。”

“而我也不是地道的美国人,”尼尔又说,“我在尼斯住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