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19页)

生活中总发生这样的事,生活赋予我的一切,总是跟计划和约定唱反调:我到一个地方旅游,结果在那里一住六年;或者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下车,原只为好好睡上一觉,换一身衣裳,结果四个月待在那里迈不动步,就像萤火虫见到了光,我在佛罗伦萨被周围璀璨耀眼、令人惊叹的光明迷住了。至少这一天我已经知道,我不会去维也纳,不会回家,也不想谋任何“职业”。危险的直觉敲响所有的警钟警告我,当我再一次应该做出“不忠”的选择时,我必须谨慎对待各种计划,以及别人为了收买、诱惑而向我兜售的聪明建议。在这一时刻,在佛罗伦萨或其他什么地方(比如在罗马或巴黎)有我的位置和我要做的事,我将被引上正确的道路,我不能软弱,不能轻信任何家庭的、三室带厨房的、固定薪金的“解决办法”,那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对抗我们而设下的陷阱……佛罗伦萨阳光明媚,三月初就已经开春了。

旅店里住的外国人很少,退休的托斯卡纳夫妇们聚集在这栋经风历雨的楼阁里,女主人是当地的一位贵妇人,她以无法仿效的高傲坐在长餐桌的主位上。在城市之上,在山丘之上,春天有如发起进攻一般突如其来、毫无过渡地到来了。有一天早晨我推开窗户,惊得目瞪口呆。我周围的美丽是如此澎湃,美得这般自然,这般温馨,这般寂静;这种美,我做梦都未曾梦见过,感动得我热泪盈眶。丝毫都不夸张地讲,我浑身战栗,脊背蹿凉,瑟瑟发抖。我仿佛学会了一种我以前从未听说过的语言。我突然理解了佛罗伦萨。突然之间,那些山丘、河流、架在水上的桥梁、楼阁,以及教堂、绘画和雕塑都有了意义;仿佛我知道咒语一样,我走进一个新的家,我熟悉这里的一切,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对它了如指掌,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新世界里展现,对我诉说……就这样,我开始激情万丈地在佛罗伦萨生活。我从来没有,从那之后再也未曾从生活手中得到像佛罗伦萨春天这般天赐的礼物。我吝啬、孤独地将这突然展现在我眼前的珍宝据为己有;罗拉在考绍的某个地方休养,试图从我们相识的惊厥中清醒过来,我将她的未来完全交给她自己决定。“我要做的事情”已亮若晨曦,再清楚不过:我必须留在这里,留在佛罗伦萨,留在离另一个世界最近的地方,直到最后一刻,直到操纵我生命的神秘力量把我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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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当一个人放弃动机、憧憬、“心智”而屈从于某种内心抵抗的那一刻,生活才会出现转折:人们彷徨,迷途,盲目地寻路,从来不知道该寻找什么,但有的时候,人们会确定无疑地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我们不能预测自己的行动;但也存在这类消极的行动:当我们明确意识到应该否定某个念头,不离开某个地方,拒绝做某件事情,待在一个地方不要挪动,我们会采取明确的行动。笔直的大路通向家乡;我两手抓紧我可能抓到的一切,不让自己被这股突然产生的内在焦虑、这场个人的暴风雨和出于软弱与怯懦的“理智”卷走冲走;我要留在外边,在佛罗伦萨或其他什么地方,我该回家的时候还没有到……世界朝各个方向敞开胸襟。的确,有时我连买一张有轨电车票的钱都没有,但我从来没有因为钱恐惧过,现在也不,我根本不会将钱视为生活的障碍,钱不在我该为之调整自己生命行动的条件之列。我知道,自由是内在的条件、心灵的能力;一个人贫穷,照样可以拥有无限的自由和独立。后来,我有了比较幸运的生活环境,口袋里也有了钱和护照,但是我却寸步难行;内在的激情没有了,被无形的重量拖住,被神秘的绳索绑缚……在佛罗伦萨,我再次听到那个清脆悦耳的年轻声音:你必须留在这里,不要讨价还价,不要惊恐退缩!就这样,我留了下来。

这座城市是年轻法西斯分子的巢穴。住在托斯卡纳郊外的贵族们和城里的年轻人们身穿骇人的制服列队聚集在法西斯的徽章下;街上黑压压一片站满了潇洒俊帅、头发浓密、狂傲自负、目光严肃而固执、在制服的魔法下变得迷狂的年轻人。年轻的意大利精英们一旦穿上制服,就可以领取每日的补助,并且能够得到一份工作;难怪他们会有如此高涨的激情!生活服从于僵化的官方秩序;房子的外墙上画着鼓动、号召的宣传画,介绍维护法西斯秩序取得的成果,例如“准点列车”,里拉的价值,公共安全……法西斯主义在那几个月里如风扫残云般将社会民主主义击得粉碎,使之化成飞烟。社会主义者遭到迫害,转入地下,就像第一批天主教徒在地洞里集会。我是来自彼岸的人,对受到重挫的工人运动充满同情,我紧张地目睹胜利的独裁者耀武扬威的大游行,内心深处充满了抵抗。不管怎么讲,我必须意识到这一点:我在中欧被灌输的那套“社会进化法则”,不大适用于意大利的灵魂。我不可能没有意识到那几个月里在意大利发生的事情,那是一个民族意志的集体表达。所有的外国旁观者都心怀疑虑地密切注视事态的发展和夺权者[243]的行踪。“这个人”孤注一掷,能量四射,在那几个月经常来到佛罗伦萨;我以前在柏林也见到过他,那还是在“进军罗马”[244]之前,在一家老城饭店的大堂内,这位曾经的社会主义者在回答记者提问;现在,我在群众集会上看到了他,被煽动得激情四射的民众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先是在佛罗伦萨,后是在博洛尼亚和威尼斯。在那段时期,这个人将自己的性命相当廉价地投到国际市场,我在佛罗伦萨看到过他,在维克托·伊曼纽尔广场,他被数以万计的民众包围着,身边几乎没有警卫,似乎只有他的星象和命运能够保护他免遭政敌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