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6/19页)

他从内到外,仿佛都刀枪不入。这个人给甜蜜无为[245]的意大利注入了成千上万马力的能量,让每个人都获得了全新的速度;从阿尔卑斯山到西西里,这股生猛的力量所向披靡,开始泛滥,吞噬了政治,淹没了口号。这股汹涌泛滥的力量就来自这个人——墨索里尼。没在意大利亲身经历过法西斯主义最初阶段的人,永远不会理解这种运动的成功秘诀。一个人,能够成为什么?可以说,能够成为一切。

佛罗伦萨,烈日当头。市政广场上,农妇们兜售阔檐的编织草帽;古廊桥上,每天上午金银匠们都在本韦努托·切利尼[246]银像周围支起货摊。上午,我泡在贾科萨咖啡馆或奈芙咖啡馆漂亮的大堂内,这是一天的开胃酒;下午,我跟英国人一起喝午茶,这些英国人也入乡随俗地喝苦艾酒和茶。身穿黑色礼服的托斯卡纳贵族坐在带阳篷的马车上沿亚诺河岸兜风。在托纳布奥尼大街,成群男子无所事事地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观赏外国女人;她们身上那股充满欲望的女性感,我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我住在特立尼塔大桥的“布达”[247]桥头,在圣马尔顿广场上,对面是一座教堂和一家妓院。早晨,当我推开窗户,屋外阳光刺眼,广场空空荡荡,透过斜对面教区公寓的窗口,我能瞅见老神父们在明媚的春光下心满意足地晒太阳,抽烟斗;妓院稍远,跟教堂隔了三栋房子,门口总有行色匆忙、绅士打扮、手提公文包的年轻人在按门铃——早晨九点,就一小会儿,在上班之前,就跟别人去咖啡馆一样。这一切我都能理解;熟悉的景色,我怀着顿悟的感觉在城里游逛。上午,我去那位疯神父的修道院或波波里花园[248];下午我去菲耶索莱[249],或到卡茨尼公园看赛马;晚上我泡在小酒馆里,置身于农民中间,我学习他们的语言,一杯杯地喝酸涩、黑色的基安蒂[250]。每天,我都带着一种持久、恒温、不变的幸福感从睡梦中醒来。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勃朗宁[251]和伊丽莎白·巴蕾特曾在那里住过;我从来没抱过比这更好的愿望,我想在佛罗伦萨度过平实的一生。组成这座城市的所有一切,都是从这片丘陵里长出来的;这里没“引进”任何东西,既没有外来的建筑师,也没有外来的画家……城市和她的杰作共同呼吸,跟每栋建筑、每尊雕塑、每幅图画都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我亲身体验到这个——在此之前对我来说始终含糊不清的教科书概念:文艺复兴。多么熟悉的氛围,多么特别的体验,多么的似曾相识[252]啊……我记得三月午后细碎的光影,我走在有沿街别墅与古柏的马基雅维利大道,走过圣米尼亚托教堂,在那里,大卫像的青铜复制品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城池;在山上米开朗基罗广场旁的小咖啡馆里,我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眺望城市,心里怀着封冻的乡情。我既不阅读,也不跟人交谈;不寻求“历险”,也不渴望友人。我是如此贪婪地将城市的风景、丘陵的轮廓、山谷的蓝雾藏入记忆,就像流亡者目不转睛地看一张从家乡寄来的全景明信片……我搭乘有轨电车去塞尔托萨,去皮斯托亚,那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观”——但也正因如此,那里的一切都很值得观赏:村舍和修道院,教堂和小酒馆,一切都用来自这片泥土、来自过去时光、来自逝者心灵的同一种材料建造。对我来讲,那是一段多情的时光。肯定不是我青年时代最糟糕的阶段。我现在有时还会梦到那幅风景。

我到博洛尼亚和威尼斯旅行,由于我既没有钱,也没有事,所以待在哪座城市都无所谓。因为我的行动不受任何限制,每星期兜里的钱都不够花,能做的事情就更少了……罗拉偶尔用带衬纸的信封寄些零钱来接济我,另外,我写一些体裁含糊的文章换取可怜的生活费,有几份菲尔维迪克、艾尔代伊地区和布拉格的报纸出于好心予以登载,大部分稿费用来支付账单。每次旅行结束,回到佛罗伦萨,我都像撤退回某个绝对安全的大本营、城堡或防御工事。旅店提供日常所需的一切用品,对房租催得也不那么紧。在那几个月里,我体内泛滥着发自内心的轻松和随意,仿佛获得了能够将自己置身局外的特权。我至今记得当时那段“无忧无虑”的生活……罗拉回到佛罗伦萨时,已经是炎热的夏季了。她带来了里拉,还带来匈牙利辣味香肠作为礼物送给我。这就是我们拥有的一切。我们前往都灵,因为我们“无论如何”都想去看看科舒特故居;今天我已经不知道为什么了……我们在都灵吃了午餐,无忧无虑,格外快活,似乎万事大吉,想都不会想到可能还会有其他的目标。我们搭夜车回到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