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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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巴黎到世界,道路笔直:需要的只是抬腿启程……有一年春天,我去大马士革旅行。我搭乘一条破轮船在地中海的港口间漂泊了三个月,之后抵达布列塔尼的一座小渔村,在那里一直逗留到大雨瓢泼的秋季。在这个春季旅行和布列塔尼的长夏之后,我突然从秋天开始工作。我回到巴黎的住所,就像学会说话的孩子,无拘无束、毫不胆怯地表白自己。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很难阐述。我不能把它称作“体验”,因为我并不了解在心灵深处释放这股自然洪流的精神过程,并不了解化解所有疑虑与戒心的、几近厚颜无耻的写作和表达本领。我知道,我记下的文字并不完美,含混不清,形式松散——但是意愿与决心已使我对这种内源的强迫无力抵抗。我写了一本书,写得并不好。我在写作过程中遇到了许多之前从未遇到过的物质、形式和语言的阻力。这些阻力让我意识到,在此之前,我只是在雾里、风里、暗夜里历险,跟迷雾搏斗——现在,一切全都隐约若现,已经天光大亮,我从青年时代摇摆不定的维度坠回到地上;我跟物质现实发生了冲突,脚下绊到了可摸、可触的实体般阻碍。

即便如此,我记得在大马士革的一天清晨,有一个问题毫无“预警”、那么明晰、简单、冷峻、无可回避地摆到我眼前:“应该做一点什么?”仿佛有谁高声读出我脑际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我经历的那个清晨已经过去了好多年;但直到现在我都能看到那座白灰墙环绕、种了桉树和橄榄树的庭院,看到摆在铺有条纹桌布的桌子上的蜂蜜罐和摊在茶杯旁的一份《贝鲁特报》。大概在清晨七点钟,已然阳光如瀑,这座摇摇欲坠的东方旅店的庭院一片寂静,是那样的寂静,我以前从未感受到过;大毁灭的寂静,突如其来、毫无缘由的幸福感,仿佛你一下子明白了:生活为你安排了什么,或为你设置下什么障碍。即使爱情的销魂瞬间,也未曾赐予我如此彻底的幸福感。这不是别的,这是光明,借着这束光的光亮,你一下子看到了生命的风景——在那短短的一刻,你看到了在两次毁灭之间的生命。在大马士革,类似的事发生在我的身上。数学家庞加莱[301]记录说,他曾花许多年时间解析一个几何学问题,但殚精竭虑也未能获得任何进展,直到“一天早晨他登上一辆公共汽车,因为他想去卡昂[302]旅行”——这时候,就在他踏上公共汽车踏足板的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就在他几乎没想这个问题的刹那,竟然高兴地找到了答案,旅行中他也没再多想这个问题,就像一个人在背心口袋里找到以为丢失了的怀表;几个月过后他才坐下来,如释重负地解析了这个复杂方程式……如果有谁没在工作中遇到过这样的瞬间,说明他未跟生活和世界建立起真正的关系,他错过了生命中一个难以解释的巨大历险。这种“历险”就是工作:一个人总有一天会“遇到”它……大马士革的清晨,并没给我留下别的记忆,只有我记下的几桩小事;的确,我记得那次“体验”发生时的场景,格外清晰地看到那个庭院、蜂蜜一样金黄色的阳光和黑如沥青的阴影;但是,这就是我关于这宗真实体验的所有证据。我朦朦胧胧地看到自己在许多羽翅中间;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我在想什么了。我也忘掉了那一闪而过的瞬间:我生活在那个松散的时间维度里,分钟和小时都丧失了它们自身的价值。就在这样的一个瞬间,一道明耀的光束投向心灵的风景;我们看到了在此之前隐在朦胧之中的新领域,看到风景中有众多熟悉的人物。

我在东方流浪时获得的那种莫名、乏味、平静无澜的“体验”,让我发现了我应该谨慎启程的方向,我该朝那里走去的人、路和方法……很长时间我们都以为,我们熟知自己的欲望、倾向和脾气的天性——因为在这样的瞬间里,刺耳的喧嚣提示我们(因为寂静的弱音也能像强音一样刺耳):我们所生活的地方,跟我们喜欢生活的地方截然不同;我们所做的事情,跟我们真正会做的事情截然不同;我们寻求另一类人的宽恕或激怒他们,我们冷漠、耳聋地住在远方,远离那些我们真正渴求并与我们命运直接相关的人们……那些听不到命运提示的人,会永远活得粗陋,懵懂,偏离正轨。这并不是梦,也不是“白日梦”——某种疾风暴雨般的精神状态提示我们,什么才是我们生活中的真实之物;什么才是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的任务,只有我们担负的义务,我们的宿命。这些瞬间显示出:什么是生活中的个体之物?什么是在普通人的命运和苦难中属于自身个体的独特内容?我从来未曾冥思苦想,从来没寻求过这样的瞬间,我只是怀着夜游神的平静听从指令。这是另一种梦,是在睡眠与清醒背后呈现的幻影,它有时提示我们关注那些跟我们有着某种关联的人,关注工作或友情的群体,关注那些我们在她们身上寻找爱的女人;假如我听从无声信号的指引,我永远不会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