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19页)

圣诞节期间,罗拉病了;她在新年前夜差一点死掉。她是内出血,已经奄奄一息。我们在巴黎谁都不认识,也没有钱。旅店老板在新年前的那天下午,请来了一位法国医生。蓄着胡须的年轻法国医生上门之后,要了二十法郎,耸了耸肩,给病人注射了一针吗啡,若有所思地盯着这张苍白、冒汗、扭曲的面孔,抽着烟,沉思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把我叫到房间的一角,告诉我说,问题非常严重,情况很危险,内出血已经渗入了腹腔,必须马上动手术,最好就在一小时内。我绝望、呆滞地望着他;现在我能做什么呢?我是一个外国人,举目无亲,不知道能够向谁求助,在新年前夜,在巴黎。医生耸耸肩膀,神情漠然地催我先交给他三千法郎,他去联系医院,请外科医生,否则很遗憾,他也无能为力。我结结巴巴地解释说,我们都是外国人,我给他看我的护照,家里肯定出得起这笔钱,等节日一过我就去找使馆,他们了解我家的情况,肯定会提供帮助的,他们会发电报……但是在新年前夜,在一个小时之内,我从谁那儿能搞到这三千法郎?他戴上礼帽,环顾了一圈,看到墙上挂着几件衣服,角落里放着一两只破旧的皮箱,心想,他在这儿能“捞到”什么油水?……只需凭经验瞥上一眼,他就知道,捞不到什么;一个外国人,一个在学生区一间旅店客房内奄奄一息的外国学生:关他什么事?他嘟嘟囔囔地找了句托词,扬长离去。

罗拉在那个时辰里,与其说活着,不如说死了。半小时后,房间里挤满了匈牙利人。我始终没弄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在生死关头,同类的人群通过某种秘电的方式相互通告。我曾听人讲起过,在欧洲的大城市里,中国人以某种隐秘的方式紧密抱团,一人有难,八方相助。这个去凑钱,那个找医生。没过多久,一位年长的俄罗斯医生被请到家里,他硬着头皮、神色忧郁地忙活了一通,抱着深切的同情,充满了爱心,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帮她。这些流亡的俄罗斯医生,大部分在巴黎偷偷地行医,法国人要求这些来自圣彼得堡和莫斯科年长的、著名的临床医生和“大学教授”去索邦大学认证他们的学历。晚上,俄罗斯医生急匆匆地走了,带回一位法国外科医生,这名巴黎外科界的耀眼新星是从新年舞会上被拽到学生区的。外科医生穿一件燕尾服,纽扣上别着闪闪的勋章,他是驾驶自己的轿车来的,这位法兰西人文质彬彬,高傲自信。他一进门就果断做出决定,在蒙马特疗养院开了一间病房,叫来一辆救护车停在旅店门前,午夜时分,把罗拉接走了。他没有提钱的事情。俄罗斯医生的温情令人感动,有那么浓的“人情味”;法国医生冷峻、绅士,行事果决,能呼风唤雨。

通过某一个人的性格特征来推断一个民族的特征,这是多么轻率的做法!我在那个令人难忘的巴黎新年前夜遇到的两位医生都是法国人——假如我现在一言以蔽之地说“法国医生”这样或那样,该是多么轻率啊。实际上,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种人——或许能够对人群进行归类的是学派、观点和某种知识的“渊博”,还有在我们国家医生的行为准则来看属于“草率”、“不周”的雷厉风行……比如说,就在那个天寒地冻的夜晚,收罗拉住院的疗养院里没有冰块,午夜时分,我跑遍蒙马特新年狂欢的咖啡馆,乘出租车在一家家歌舞厅、夜总会之间疾驰,求他们高价卖给我降温用的冰块……可是蒙马特的娱乐场所也需要冰块,跑堂领班只是向我耸耸肩……噢,法兰西式的耸肩!很长时间我都不能忘记这个熟悉的动作,但是我能平和地接受,因为我还见过另外一种更温情的动作。最终,拉特—莫特歌舞厅的大堂领班以出奇的高价仁慈地卖给我一桶冰块,疗养院的一位护士被从梦中叫醒,手忙脚乱地准备手术室,法国医生在清晨为罗拉做了手术。他没有问我们是谁,是哪里人,这位知识分子以他高尚的同情心向我们伸出救援之手,为病人安排好所需的一切,在疗养院为我们提供救助,他既不询问,也无要求,他做这一切时的态度委婉而周到,甚至带有一点羞涩。出于复杂的绅士精神,他知道施予、“行善”总有点像蹩脚演员的举止,是人类最危险的行为之一……在疗养院里,大家对我们的态度大都挺好;只有第一天夜里我们请的那位值班女护士,趁着罗拉病弱不堪,偷走了屋里所有能拿的东西;当然,我们不敢对她直说,于是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放些新的诱饵,让她安心去偷,只要她不伤害罗拉。“疗养院”是一幢坐落在蒙马特最高处、类似别墅的楼房,以前可能曾是妓院或幽会场所;房间的布局、门上忘了撕掉的名片卡(“吉奈特”、“妮娜”和“朱丽叶”的名片卡)和楼道里散发的廉价香水的刺鼻气味,都确定无疑地向人证明:这栋建筑用于公共医疗目的已经很久了。只要医生和护士在疗养院里,就会对我们有求必应;但是晚上七点之后,所有人都去忙自己的事。有的时候,白天刚做完手术的重症病人,夜里不得不在没有一位医生、护士值班的情况下熬到天亮,只有女门房为他煮茶。最初几日,疗养院的管理让我有点吃惊。在家乡或在德国,疗养院里通常都会储备冰块,夜里不会丢下刚手术的病人而无人监护。我跟一位医生聊起这段独特的经历,他吃惊地听我讲完后,带着烦躁的宽宏大量说,他不理解我担心什么,这是多么“德国式”啊。其他人则态度亲切,热心相帮,只要他们有空或想起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