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50/52页)
牙医回忆,听到这话,大多数人都感到气愤,但他不管他们是否听见,耸了耸肩膀,扬长而去。他跟当时的所有人一样,在城市里转悠了一阵子。但是再没有人在他家附近看到过他。看起来,就在他站在被炸毁的房间里,对着变成纸浆的书堆说“噢,终于……”的那一刻,他已经为什么东西画上了句号。牙医还说,当他听到作家说那句话时,怀疑他在演一出喜剧,他假装对所失去的东西感到无所谓。其他人则怀疑,在他如释重负的叹息背后,隐藏着某种秘密的政治态度……也许他是箭十字党员,要么就是无政府主义者,所以他才说,“噢,终于……”但他们对他一无所知。书被留在了房屋废墟的瓦砾之中,变成了垃圾。有趣的是,那时候在布达佩斯,许多人都在偷东西,就连破裂的夜壶都有人偷,偷波斯地毯,偷用过的假牙,能偷什么就偷什么……但是,没有人偷书。好像书是禁忌一般,没有人动它。
俄国人进城不久,他就失踪了。有人说,他搭乘卡车去了维也纳,是俄国人把他带走的。他肯定是用拿破仑金币或美金支付的路费……他们看到,他坐在一辆载满了劫来赃物的货车上,光着脑袋,鼻梁上架着眼镜,坐在一堆尚未加工的皮革上,低头看着什么书。也许他随身带了一本匈牙利词典,你认为呢?……我不知道,他就这样从这座城市里消失了。
但我对这一点并不确定。不知为何,这超出了我的想象,跟记忆中的形象不符。我更乐意相信,他是搭乘卧铺车,坐着头等车厢驶离这座城市的。他登上列车时戴着手套,拿着在火车站买的新报纸。火车开动的时候,他没有朝窗外张望,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拉上车厢内的窗帘,不想看千疮百孔的城市,因为他不喜欢看那无序的景象。
我是这样想象的。这样会让我好受一些……尤其是,现在,只有一点是确定的……我是说,他死了……我得不到任何关于他的讯息。
不管怎么样,对我来说,他是最后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来自有钱人的世界。他好像并不认为自己是有钱人中的一分子。想来,他既不那么富有,也没有爵位或头衔……他以另外的方式归属于那个世界。
你要知道,有钱人在各种各样的“库房”里保存着各种各样的破烂,这个人也保存着什么东西。他保存着教养……保存着那些他视之为教养的东西。因为你要知道,这种教养跟我们这些穷人想象中的教养截然不同……不同于漂亮的房子、架子上的书籍、优雅的社交圈和彩色的卫生纸。有一些东西,有钱人是不会给穷人的,即使现在也不会给,虽然世道已经天翻地覆,有钱人明白,他们只有把所有那些不值钱的、昨天还在把玩的破烂货塞给我们穷人,他们才能继续当有钱人……但有些东西,他们至今都不会给。因为即使在今天,在有钱人之间,仍旧存在着某种同谋,只是跟以前不一样而已……现在他们保存的既不是黄金、书籍、画作、服装,也不是现钞、股票、首饰或高雅的习惯,而是别的什么,某些很难从他们手中夺走的东西……很有可能,作家对这些人认为重要的东西全都不屑一顾。有一次他跟我说,他一辈子可以只靠苹果、葡萄酒、土豆、腌肉、面包、咖啡和香烟活着,别的什么都不需要……两身像样的衣服,几件可以换洗的内衣,不分冬夏在任何天气里都能穿的风衣。他可不是这么随口一讲……我沉默不语,我知道他讲的是真的。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并不是只有他会保持沉默。没过多久,我也学会了在他的朋友圈里保持沉默……我学会了怎样倾听他讲话。
我认为,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我已经能很好地保持沉默。对于这个男人,我能够像玩填字格游戏那样了解他。不是用脑子去了解,而是用我的下半身,用我们女人感知和学习的方式……最终我相信,对于这个男人来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重要的,即便那些东西在别的人看来非常重要。他只要有面包、腌肉、苹果和葡萄酒就足够了。他只要有几本词典就足够了。最后,只要有几个字就足够了。全世界的书里,只要有那么几个顺耳、轻柔、酥软、从嘴里说出时让人感到舒服的匈牙利词就足够了……最后,他一声不吭地丢下了一切人们认为重要的东西……
他只喜欢阳光、葡萄酒和单词,不是在语句中的单词,而是单词本身……那是在秋天,城市遭到轰炸,百姓和士兵们挤在地下室里……有趣的是,士兵总比平民更怕炸弹……这个人坐在阳光下,坐在窗前的扶手椅里,眼袋浮肿,半张着嘴巴,在死亡的静寂中品味战争尾声的秋日阳光,面带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