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49/52页)
应该知道,理智其实一钱不值,因为本能更加强大。愤怒比理性更有力量。当人掌握了愤怒的技术,就不会拿正眼看理智。尤其在这种时候,愤怒和技术开始野蛮地舞蹈。
因此他不再相信词语了。他不相信理智拼凑的词语能够帮助世界,帮助人类。算了吧,在我们这个时代,词语完全被扭曲了……你知道,就连最简单的词语,我们现在正讲的词语也是一样。这一切都毫无用处,像纪念碑一样。事实上,人类的词语变成了某种低吼……变成高音喇叭的巨大噪音和刺耳尖叫。
他不再相信词语了……但还总是喜爱,品味,咀嚼词语。夜里,在漆黑的城市里,他用一个个匈牙利词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他品味着一个个匈牙利词,就像你前天凌晨品尝那位南美毒贩子请你喝的“拿破仑大帝”。是啊,你是那样专业地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品着那稀有的液体,就好像这个人在说:“珍珠!……”或“牵牛花!……”对他来说,这些单词是用可以品味的物质制造的,就像血和肉。当他这样丧失理智地讲话时,几乎可以说灵魂出窍……当他只说那类罕用的词时,感觉就像醉酒或发疯。他哼唧、尖叫着说出一个来自亚洲语言的特殊词……我沉默不语,感到恶心。仿佛我成了一场特别的东方酒神祭的见证人,仿佛我误入了一个疯狂的世界,现在我在黑幕降临的暗夜里突然看到了一个民族,或更像是留在那里的人……看到一个人和几个词;这个人和这些词是误入这里的不速之客。他们来自远方,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是匈牙利人。然而我是,上帝作证,我肯定是,我的祖父和外祖父都是库曼汗国[91]的匈牙利人。在我的背上有一块痣……人们说,那不是胎记,而是部落标志,是库曼汗国的标志。你问那是什么?你想看吗?好,我马上给你看。
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我先生给我讲了一个著名匈牙利人的传说,他是一位伯爵,而且还是总理,不是叫“多瑙”,就是叫“蒂萨”。我总是忘记这些伯爵的名字。我先生认识那个爱上这位匈牙利贵族的女人。他从女人那里听说,这位大胡子的伯爵在担任总理的时候,有时跟他的几位朋友一起去匈牙利大饭店的一个专用房间,招来小贝尔凯什,一个吉卜赛人。他们关上屋门,并没有喝太多的酒,只是一声不响地听吉卜赛音乐。后来,有一天拂晓,这位严肃、严厉、经常身穿沙龙礼服的伯爵兼总理,独自站在那个专用房间的正中央,伴着慢节奏的吉卜赛音乐跳起舞来。其他人一声不响、神色庄重地看着他。尽管这场面很奇特,但是没有一个人发笑,因为这个人是总理,现在他在独自跳舞,在黎明时分,舞步缓慢,伴着吉卜赛音乐。我突然想起,在黎明时分,我听到我的作家朋友开始在他的房间里大嚷大叫,手舞足蹈,那里没有别人,只有书籍和我。
噢,那些书!他有那么多的书!……我不可能准确地数清楚,因为我知道他不可能容忍我动他的书。我只能这样斜着眼睛,用眼角的余光偷看架上的那些藏书!房间的四壁摆满了书架,直抵天花板,每层书架都被书的重量给压弯了,弧形下沉,就像怀孕的驴肚子。在市立图书馆里有更多书,我说的一点不假,可能有十万册或上百万册。我不知道,人们要那么多书做什么?想从书里得到什么?对我来说,我一辈子能有一部《圣经》和一本连载小说就足够了,小说的彩色封面非常漂亮,封面上一位伯爵跪在一位女伯爵跟前。那两本书是我在少女时代从一位法官那里得到的;他注意到我,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我一直珍藏着这两本书。其他的书我随看随丢,不会保留……要知道,我在当贵妇人时也看了不少书,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说的是真的。我看得出来,你不相信……那时候我必须读书,必须洗澡,而且还要染指甲,并说这样的话:“巴尔托克解放了民间音乐的灵魂”……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话,但我对这些已极度厌恶。因为我对人民对音乐也有自己的见解……但在老爷们中间我不能谈论我的见解。
在这位作家的家里有许多书……围城之后,有一次我去他家看了一眼,那时他已经去了罗马。我看到的只是房子的废墟,在一间屋子里,书都变成纸浆。邻居们说,许多颗炸弹和手榴弹击中了这幢房子。炸弹将藏书炸得满天飞。那些书堆在被炸毁的房间中央,屋子的主人在围城战之后丢下它们走了。有一位当牙医的邻居说,作家连一本书也没有救出。当他从地下室出来后……没有在垃圾堆似的纸浆里翻找,只是站在书堆前,抱着胳膊愣愣地看着残留的纸页。邻居们同情地站在他周围,希望能看到他哭泣,听到他哀诉,但他做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你能理解吗?……牙医发誓似的向我保证,他看上去情绪很好,不住点头,好像一切都应该这样,某种巨大的骗局终于被揭穿……好像所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这位作家摸着自己的秃顶只说了一句,好像是对变成纸浆了的藏书说:“噢,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