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48/52页)

其他男人是那样的虚荣,无论在床上、餐桌上,还是散步时;无论是穿着燕尾服去朝拜新的当权者,还是用低沉的嗓音在咖啡馆里召唤侍者……总是那样虚荣,好像虚荣才是真正的品质,这是人类一种不可救药的疾病。男人身上有八成是虚荣,这话我已经说过了吧?……也许九成。就像我在一本画报的周日副刊里读到的那样,覆盖地球表面的大部分是水,只有一小部分是土地。我想,男人也是如此,只有虚荣,被几个灌输到大脑里的妄想紧紧绑缚。

但这个男人是另一种虚荣。他为扼杀掉了自己身上那些本可以引以为豪的东西而感到自豪。他对待自己的身体,就像对待一个手下的职员。他吃得很少,吃饭的时候很守规矩,举止认真。如果他喝葡萄酒,会把自己关在屋里,仿佛想独自沉浸于某种变态的个性和邪恶的激情里。他喝葡萄酒时,根本不管我在不在他家。他将一瓶法国白酒放到我眼前,摆上一个盛着美味小点心的盘子和一盒埃及香烟……然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喝葡萄酒。男人在喝葡萄酒时,似乎不应该有一个女人在他附近……

他喝烈性葡萄酒,确实如此。他在仓储间里选好一瓶酒,那里收藏着珍稀的葡萄酒……就像一位帕夏[90]夜里到后宫选一位姬妾陪他睡觉。当他给自己斟最后一杯酒时,他会高声地说:“为了祖国。”刚开始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他并没有笑,他说他不会开这类玩笑。最后一杯酒,他确实是为祖国干杯。

你想问他是不是一个爱国者,对吧?……我不知道。当人们谈论爱国的时候,他通常心存怀疑地沉默不语。对他而言,祖国只是匈牙利语。难怪他在最后几年里读词典,并非出于偶然……他在夜里喝葡萄酒时,在上午的空袭期间,别的什么都不读,只读词典。他翻看西班牙语—意大利语词典和法语—德语词典,像是希望能在毁灭的震耳噪音中最终找到一个词,作为一切的答案。但是,大多数时间他读的还是匈牙利语的注释词典,带着一副虔诚、专注、入迷的神情,仿佛在教堂里陷入某种快乐的谵妄,灵魂出窍。

他从词典里挑出一个个匈牙利词,眼睛盯着天花板,然后将词念出声来,任它像蝴蝶一样飘舞,翻飞……是的,我记得有一次他念了这个词……“蝴蝶”……之后他抬眼追寻那个词,好像它真的变成了一只蝴蝶,飞舞在他眼前,在金色璀璨的阳光里……它飞来飞去,转来转去,闪来闪去,阳光在覆盖着鳞粉的翅膀上闪光,他望着这来自天堂的舞者,欣赏匈牙利词的仙女舞蹈,他感到晕眩,因为这是他生命中残留下的最美丽、最重要的东西。看起来,他在内心已经放弃了桥梁、土地和人们。他只相信匈牙利语,对他来说,那是他的祖国。

有一天晚上,喝葡萄酒时,他允许我到他的身边来。我跟他面对面坐着,坐在沙发的边缘,我抽着烟,看着他。他不理睬我,有一点微醺。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大声念着单词。他说:

“剑。”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然后站住,好像绊到了什么东西。他朝地板看了一眼,对着地毯说:“珍珠。”

大声喊完,他用手捂住额头,好像头疼似的;随后他说:

“天鹅。”

他用慌乱的眼神瞅着我,好像现在才意识到,我也待在房间里。不管你相信还是不相信,我都垂下眼帘,没有看他。我感到害羞,好像我看到、听到一桩不体面的事——你知道,我感觉自己像偷窥狂,透过墙上的小洞偷看一位病人的反常行为……比如,跟一只鞋做爱。因为对他来说,局部比整个人更重要。他认出了我,他瞧着我,眨巴着眼睛,醉眼迷蒙,嘴里一遍遍地重复着。他感到不安,羞怯地微笑,像是干不得体的事时被人捉到……他摊开手臂,好像在找借口,想来他也无能为力,激情比礼貌和审慎更重要,他嚅动着嘴说:

“马尾花!……牵牛花!……”

随后,他坐到沙发上,坐到我身边,他的手攥住我的手,并用另一只手遮住他的眼睛。他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坐了许久。

我不敢说话,但我还是理解了,我所看到的,是垂死挣扎。这个人将自己的生活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用理智控制世界。后来必须看到,这种理智软弱无力。这个你不理解,我亲爱的,因为你是艺术家,真正、真实的艺术家,你是跟理智关系不大的那类人,想来打鼓不需要这类东西……你别生气,你所做的事情,要比别的更有价值……你没看到。但这个人是一位作家,他长久以来都相信理智。他相信,人的理智也像光,像电,像磁等所有能够推动世界的力量一样强大有力。他这个人,用这种力量征服世界,无需仪器,就像古希腊长诗里的英雄,记不记得,不久前刚有一家旅行社用他的名字命名?……他叫什么名字?对了,尤利西斯。他不用仪器,不用技术,不用阿拉伯数字……他大概就是这样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