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迪特……和尾声(第51/52页)

他此刻看起来非常幸福。但我知道,他不会活太久了,他只是回光返照。

即便他摒弃了所有文化人认为重要的东西,即便他把自己裹在那件破旧风衣里,他还是归属于那个在眼皮底下瓦解、毁灭的世界。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呢?富人和特权阶级的世界?……我先生的世界?……不,富人们现在已变成了过去被称为文化之物的寄生虫……你看,现在,当我说出这个词时,我的脸变红了,感觉就像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仿佛那个人或他的精神就在这里,并且听到了我讲的话。当我说出“教养”这个词时,他仿佛就坐在床边,坐在这家罗马的宾馆里。他突然用讥讽的眼神瞥了我一眼,看透我的内脏,看到我的淋巴结里。他问:“你在说什么,夫人?……”“教养?……这是一个内涵很深的词!……您知道,我的夫人。”我看到他举起了食指,严肃地看着我,用抑扬顿挫、谆谆教导的语调说:“我很想知道,夫人,您说的教养到底是指什么东西?……您那染红的脚指甲吗?别逗我了!……您也喜欢读书是吧,在下午或睡觉前读些好看的书?……您还很喜欢听音乐,是吧?……”他喜欢用这种老派、挖苦的口吻跟我说话,就像上世纪长篇连载小说里的一个人物……“不,夫人,”我听到他的嗓音,“教养是些别的东西,我尊敬的夫人,是条件反射!……”

我看到他好像就坐在那里。别打搅他。我听到他好像在说话。这话他曾经说过一次……你知道,现在人们总是讲阶级斗争,讲旧的统治阶级已被赶下历史舞台,现在我们是社会的主人,一切都将属于我们,因为我们是人民……然而,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事情不会完全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最终,这些人总会将什么东西攥在手里,不交出来。这些东西不能从他们手里强行夺走……这些东西,无论那些拿奖学金的大学生再学多少年,也不可能在大学里学到手……我说过,我不理解。但我怀疑有什么东西,那些老爷们不给我们……什么东西?我一想到那些东西就会口水横流。我感到恶心,胃肠痉挛。秃顶男人这样回答,条件反射。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松开我的手。我只是有点紧张,所以才发抖。现在已经过去了。

不管他说什么话,在那个时刻,我从没能立刻明白……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能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你要知道,我理解他!……后来,我问过一位医生,什么是条件反射?医生回答说,条件反射是用橡胶锤击打人膝盖的瞬间,人的腿会不由自主地反弹一下……这就是条件反射。但他指的是另一种反射。

他消失之后,我找遍了整座城市,我感觉他自己就是个条件反射……彻头彻尾,裹在风衣里。这个人,你能理解吗?不是他写的东西。一个人绞尽脑汁写出的东西也不可能那么重要……这世界上,橱窗里和图书馆里有那么多的书……有时候让人觉得,书实在太多了,书里没给思想留下足够的空间……太多的词语拥挤不堪、密密麻麻地挤在书里,以至于容不下人的思想……不,他写下来的东西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对于自己曾写过书,他已经根本不在乎了,说不定还为此感到羞愧。如果他被迫谈起这个话题,便会尴尬地露出微笑,就像那次我开始聊起他的书,他变得拘谨、羞涩,好像我提起他少年时的莽撞事……当时我感到很遗憾。这个人的内心似乎集结着某种巨大的愤怒、怨恨或气恼、渴望或忧伤。就像一只被泡在盐溶液里抽搐的青蛙,因为有人想用这样的方法发现电流。人也会这样抽搐……有的时候,只是一丝苦笑,一次痛苦的口眼抽搐,仿佛是某种强腐蚀性的酸液,滴在他的心灵上。

高大的雕像,著名的画作,智慧的书籍……似乎并没有与他分离……仿佛他也是被毁灭的一切的一部分……但是看来,即使被人们称为教养的东西被彻底击碎,雕塑和书籍还会继续存留很长时间……这个没有人会理解。

我原谅了这个人,并在空袭的时候心中暗想,童年时代的我是一个笨蛋……后来,在伦敦一幢精美家宅的用人房间里,一个希腊人教了我各种龌龊的伎俩……我以为有钱人都很有文化。但我现在明白了,有钱人只是利用文化,用得淋漓尽致……但一个人要悟到这一点,需要花很多时间、付很大代价。什么东西?……我说的是文化,当一个人……或一国百姓……充满某种巨大的欢欣!人们常说,希腊人都很有文化……我不知道。我在伦敦认识的那个希腊人,从这个意义上说不是很有文化。至少他脑子里想的都是钱、用钱能买的东西、股票、古董画或女人……比如我。但人们总是这么说,希腊人是有文化的人,因为整个民族都为了什么欣狂……就连陶艺匠和油商都搞小雕塑,老百姓、军人和智者们在市场上辩论什么是美,什么是正确……你想象一下这个民族,他们在自己的生活中拥有欢乐!这种欢乐就是文化。但是后来,这个民族消失了,留在当地的人讲希腊语……但他们跟古希腊人已不是同一个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