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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当他试图把子弹放回弹盒时,一下子从胜利走向一败涂地:子弹赢得一阵自由后,竟然顽固不化,拒绝再次遭到监禁。无论怎样绞尽脑汁哄骗利诱,几乎都无济于事。他试着把它们原样放回,翻过来,倒过去,时而轻轻地,时而用学者型的纤细手指铆劲儿,他甚至把子弹交错开来,一个朝上,一个冲下,但是无果而终。

可父亲没有被吓倒,他试图用魔法把子弹放进弹盒,用充满激情的声音冲它们背诗,他给它们选择了波兰爱国主义诗歌,奥维德、普希金、莱蒙托夫、中世纪西班牙时期的整首整首爱情诗——都使用原文,都带有俄罗斯口音,都无济于事。最后,他勃然大怒,慷慨激昂地从记忆中抽取某些片段:古希腊的荷马史诗、德国的《尼伯龙根之歌》、中世纪英国的乔叟,还有我了如指掌的沙乌尔·车尔尼霍夫斯基的《卡来瓦拉》希伯来语译文,以及《吉尔伽美什》史诗,运用了各种可能用上的语言和方言。无果而终。

因此,他垂头丧气,一只手拿着沉重的步枪,另一只手拿着包在原本用来装三明治的绣花口袋中的子弹,兜里装着空空如也的弹盒(祈祷上帝他不要忘记),回到泽弗奈亚大街的民族卫士总部。

在民族卫士总部,他们很同情他的遭遇,迅速向他演示了把子弹放回弹盒是件多么轻而易举的事,但是他们不再给他配置武器或军火。那天没有,接下来的几天也没有,永远没有。他们发给他一只手电筒,一只口哨和一枚带有“民族卫士”字样的引人注目的袖章。父亲回到家里,喜不自胜。他向我解释“民族卫士”的含义,来回照他的手电筒,嘟嘟吹着口哨,直到妈妈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说,到此为止吧,阿里耶,求你了,啊?

1948年5月14日星期五和15日星期六之交的半夜,持续了三十年的英国托管在巴勒斯坦宣告结束,本—古里安几小时前在特拉维夫宣布诞生的国家建立了。约瑟夫伯伯宣布,间断了一千九百年,犹太人重新统治起这块土地。

但是午夜刚过,没有宣战,阿拉伯正规军的步兵纵队、炮兵和装甲兵从南部埃及、东部外约旦和伊拉克、北部黎巴嫩和叙利亚长驱直入以色列。星期六早晨,埃及飞机轰炸了特拉维夫。英国人在正式结束托管之前就邀请阿拉伯军团、外约旦王国的半英国化士兵、伊拉克正规部队以及来自不同国家全副武装的穆斯林志愿者占领了全国各地的要塞。

环境越来越恶劣。外约旦军团攻克了老城的犹太人居住区,用重兵切断通往特拉维夫和沿海平原的公路,掌控了城中的阿拉伯人居住区,在耶路撒冷周围的山冈上架设大炮,开始大规模轰炸,目的是要造成平民伤亡,摧毁其意志,使其屈服。国王阿卜杜拉,伦敦的门客,已经把自己视为耶路撒冷之王。军团的炮台由英国炮兵军官指挥。

与此同时,埃及部队抵达耶路撒冷南部,袭击了曾两度更换主人的拉马特拉海尔基布兹。埃及飞机向耶路撒冷投放燃烧弹,离我们不远的洛米玛老人之家毁于一旦。埃及迫击炮与外约旦的大炮一起轰炸平民区。埃及人从马尔埃利亚斯修道院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向耶路撒冷连续发射直径四点二英寸的炮弹。平均一两分钟,就有一颗炸弹落在犹太人居住区,子弹不断地横扫大街。格里塔·盖特,我那位弹钢琴的保育员,身上总是飘出湿毛线和洗衣皂味道的格里塔阿姨,她经常拉着我和她一起去逛商店,我父亲经常为她作些冒傻气的顺口溜,一天早晨到阳台上晾衣服,约旦狙击手射出的一颗子弹,据说,打进她的耳朵,又从眼睛里迸出。皮罗什卡·颜乃,皮莉,妈妈那位住在泽弗奈亚大街的腼腆女友,到院子里拿拖把和水桶,当场被一发炮弹击中身亡。

我养了一只小乌龟。战争爆发半年前的1947年逾越节假期里,父亲和大学里的一些人一起到外约旦的杰拉西注郊游一天。他拎着一袋三明治,自豪地把一个真军用水壶挎在皮带上,一大早便上路了。晚上回来后,一肚子全是愉快的旅行见闻和罗马剧场里的奇妙景观,还给我带回一只小乌龟做礼物,那是他在“奇妙的罗马石拱门脚下”发现的。

尽管他没有幽默感,也许也不清楚什么是幽默,但是我父亲一贯喜欢开玩笑,说俏皮话,玩文字游戏,只要他说的话能让人微笑,他就会脸上一亮,露出颇为得体的自豪感。这样,他便决定给乌龟起一个具有喜剧色彩的名字阿卜杜拉—格尔顺,以纪念外约旦国王和杰拉西城。只要有客人前来,他就会庄重地叫乌龟的全名,仿佛一个司仪宣布某位公爵或者大使大驾光临,但人们似乎没有笑破肚皮。于是,他感到有必要给他们讲解为什么取这个名字。也许,他希望开始觉得没什么好笑的人听了解释后会兴高采烈。有时,他极为热情,或者说心不在焉,向客人们讲述整个故事,而他们至少听过两遍,已经知道后事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