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马库尔巴鲁赫的哈图里姆大街住着两位芬兰籍女传教士,名叫爱莉·哈瓦斯和劳哈·莫伊西欧,爱莉阿姨和劳哈阿姨。她们即使谈论蔬菜匮乏这一话题,也讲高深玄妙的《圣经》希伯来语,因为那是她们所懂的唯一希伯来语。要是我敲开她们家的房门要些木块点燃拉巴欧麦尔注篝火,爱莉递给我一个破旧的橘黄色竹筐,并露出温柔的微笑,说:“黑夜有火焰的光!”注如果她们到我们家里喝茶,咬文嚼字地谈话,我在抗击我的鱼肝油,劳哈阿姨会说:“海中之鱼会在他面前震颤!”注

有时候,我们三人到她们那斯巴达式的小屋串门,房中陈设类似19世纪简朴的女生寄宿学校,铺着深蓝桌布的一张长方形木桌两旁,各放一张简朴的铁床,还有三把朴素的木椅。床下露出两双一模一样的家用拖鞋。桌子中央,一如既往摆放着从附近田野里采来的千日红。在对称的两张床边,分别有一只小床头柜,床头柜上有盏台灯、一杯水,以及黑封面的圣书。两张床中间挂着一个耶稣受难的橄榄木雕像,床脚分别放有一只用某种亮闪闪的厚重木料做的五斗橱,我们在耶路撒冷确实有那种木料,妈妈说那是橡木,鼓励我用指尖触碰,再把手放上去。我妈妈总是说,了解各种物体的名称还不够,你应该用鼻子闻、用指尖触摸和感觉其温热度、滑爽度、气味、精细度和硬度,你敲击时发出的声响,以及被她称为“感应”或“耐性”的那些东西。她说,任何物质,任何一块布料或一件家具,任何一件器皿,任何物体都具有迥然不同的感应和耐性,它们不是恒定不变,而是按照一年四季的变化或昼夜时间、触摸或闻嗅它的人、光与阴影,甚至我们无法了解的模糊习性的变化而变化。她说,在希伯来语中,“哈夫爱茨”一词既指无生命物体,也指欲求,绝非偶然。不仅我们有这样那样的欲求,无生命物体和植物也有其内在欲求,只有懂得如何用一种不贪的方式去感知、倾听、品尝、闻嗅,有时方可感知得到。

父亲开玩笑似的评论说:

“我们的妈妈比所罗门王还要更进一步。据记载,他能听懂任何动物、任何飞鸟的语言,但是我们的妈妈掌握了毛巾、汤锅和刷子的语言。”

他接着说,顽皮地一笑:

“经她一触摸,树木和石头就会说话,触摸一下山,它就会冒烟,正如《诗篇》中所说。”

劳哈阿姨说:

“或如先知约珥所说,高山会洒落新酒,小山将流淌奶汁。正如《诗篇》第29篇中所写:耶和华的声音震破香柏树。”

父亲说:

“但是对于不是诗人的人来说,这样的事情总显得有点,怎么说呢,粉饰。就像某人努力显得非常深沉。非常心有灵犀。非常主张万物有生论。要震破香柏树。让我来解释一下心有灵犀、万物有生这些难字。隐藏在它背后的是一种清晰、不健康的欲望,要模糊现实,使理性之光黯淡,弱化义界,混淆领域。”

妈妈说:

“阿里耶?”

父亲用一种略带安慰的语调(尽管他喜欢取笑她,甚至偶尔也会幸灾乐祸,但他喜欢更多的悔悟、歉意、露出善意的微笑,就像他的父亲、亚历山大爷爷一样)说:

“咳,行了,范尼契卡。我不说了。我只是开个玩笑。”

两个女传教士在围困期间没有离开耶路撒冷,她们具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救主本人似乎让她们负责给遭围困者鼓舞士气,并以志愿者的身份到沙阿里茨阿迪克医院帮助救治伤员。她们坚信每一个基督徒都应该有责任用实际行动,而不是用语言对希特勒向犹太人的所为做出补偿。她们把建立以色列国家当成“神的手指”注。正如劳哈阿姨用《圣经》语言低沉地说:就像洪水过后云中现出彩虹。爱莉阿姨,略含微笑,嘴角稍稍抽动一下说:“因为上帝为那大恶感到后悔,他不会再毁灭他们。”

在轰炸期间,她们经常在我们街区周围走来走去,脚踏短靴,头戴围巾,手拿一个容量很大的灰色亚麻包,给有意接受赞助的人分发一罐酸黄瓜、半棵葱、一块肥皂、一双毛袜、一只萝卜,或一点黑胡椒。天晓得她们从哪里得到这些奇珍异宝。一些极端正统派犹太教徒厌恶地拒绝这些馈赠,一些人鄙夷不屑把两位女士赶出门去,另一些人接受了赠品,但是两位女传教士刚一转身,就朝她们刚刚踩过的地上吐唾沫。

她们没有见怪。她们不断地引用《先知书》中满怀抚慰的韵文,她们的芬兰口音使这些韵文听来很奇怪,就像沉重的短靴踏在沙砾上。“因为……必保护拯救这城”(《以赛亚书》37:35)。“敌人无法攻破城门”。“那报佳音、传平安、报好信、传旧恩的……这人的脚登山何等佳美。”(《以赛亚书》52:7)“我的仆人雅各啊,不要惧怕!因我与你同在。我要将我所赶你到的那些国灭绝净尽,却不将你灭绝净尽……”(《耶利米书》4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