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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犹太人在阿摩司大街,在整个凯里姆亚伯拉罕,在所有的犹太人居住区,起舞,啜泣。人们举着旗子,布条上写着标语,汽车喇叭鸣起,“高举锡安山旗帜”,“在这里在我们先祖挚爱的土地上”,所有的犹太会堂里都传来羊角号声,《托拉》古卷从约柜中拿了出来,跳舞的人们追随着它,“上帝会重建加利利”,“过来观瞧/今天多伟大的日子”,后来,凌晨时分,奥斯特先生突然把自己的商店打开,泽弗奈亚大街、盖乌拉大街、钱塞勒大街、雅法路、乔治王街上所有的售货亭全部打开,整个城市里的酒吧全部打开,分发软饮料、甜点,甚至酒精类饮品,直至迎来第一道晨光,一瓶瓶果汁、啤酒和葡萄酒从这个人手上传到那个人手上,从这个人嘴边传到那个人嘴边,素不相识的人们在大街上含泪拥吻,惊恐万状的英国警察也被拖进跳舞者的行列,被一罐罐啤酒和软饮料灌得温和起来,欣喜若狂的狂欢者爬上英国人的装甲车,挥动着国家的旗帜,国家虽然尚未建立,然而在成功湖畔,已经决定它有建立的权利。它将在一百六十七个日日夜夜之后,在1948年5月14日建立起来,但是正在跳舞、狂欢、纵饮并在快乐中哭泣的每一百个男女老幼中就有一人,那天夜里拥上大街的激动万分的人们中有整整百分之一,会死于实施成功湖特别大会决定后的七小时内阿拉伯人发动的战争中——英国人离开后,阿拉伯人得到阿拉伯联盟正规军事力量的帮助,一队队步兵团、装甲部队、炮兵,一架架战斗机和轰炸机从南、东、北三方前来助战,五个阿拉伯国家的正规军前来进犯,打算把一个新国家在宣布建立一两天内就消灭掉。

但是,在1947年11月29日,我们在那里流连忘返,我骑在他肩上,四周是一圈圈跳舞欢跃的人流,当时父亲对我说,孩子,你看,你好好看看,孩子,记住这一切,因为你将至死不会忘记这个夜晚,在我们离开人世后,你会向你的儿女,你的孙儿孙女,你的重孙辈儿讲述这个夜晚。他说此话时,仿佛不是在要求我做什么,而是他自己知道我会做,并把他的所知用钉子敲实。

夜已然很深,从来也没允许这个孩子这么晚睡觉,也许三四点钟,我在黑暗中和衣钻进毯子里。过了一会儿,父亲伸手在黑暗中掀开我的毯子,不是因为我穿衣服睡觉而生气,而是钻进毯子里,在我身边躺下。他也没脱衣服,因为刚才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衣服已为汗水湿透,和我的衣服一样(我们有一条铁的纪律:不管什么原因,你永远不能穿着外出时穿的衣服钻进被窝)。我父亲在我身边躺了一会儿,什么话也没有说,而通常情况下他讨厌沉默,会忙不迭地把沉寂打破。但是这一次,他没有触摸我们之间的沉寂,而是分享沉寂,只是用手轻轻抚摩我的脑袋。仿佛在黑暗中,爸爸已经变成了妈妈。

接着,他向我说起了悄悄话,一次也没有叫我殿下或者阁下,告诉我有些小流氓在敖德萨向他和哥哥大卫所做的一切,非犹太男孩子在维尔纳的波兰学校向他做了什么,一些女孩子也参与其中。第二天,他的父亲亚历山大爷爷来学校告状,坏蛋们拒绝归还撕破的裤子,而是攻击他的父亲,我的爷爷。竟然当着他的面,强行把爷爷按倒在铺路石上,在操场中央也把他的裤子扒了下来。女孩子们纵声大笑,开下流的玩笑,说犹太人都是如此这般,而老师们在旁边瞧着,一言不发,也许他们也在嘲笑呢。

依然置身于一片黑暗,他的手依然在我头发里乱摸(因为他不习惯抚摩我),我父亲在1947年11月30日凌晨时分在我的被窝里告诉我:“坏蛋们有朝一日也会在大街上或者学校里跟你找碴儿。也许他们会对你做一模一样的事情,因为你有点像我。但从现在开始,从我们拥有自己的国家开始,你永远不会只因为是犹太人,因为犹太人如此这般而受人欺侮。不会。永远不会。从今天晚上开始,这样的事情在此结束。永远结束了。”

我困乏地伸手摸他的脸庞,就在他高高的额头下,我的手指没有摸到眼镜,而是突然摸到了泪水。有生以来,无论在那个夜晚之前,还是之后,即使在我妈妈死去时,我也没有看到爸爸哭过。实际上那天夜里我也没有看见他哭,屋里太黑了,只有我的左手看见他哭了。

几个小时后,七点钟,也许所有的邻居们依然沉浸在睡梦中,在谢赫贾拉地区,子弹射向一辆从城市中心开往守望山哈达萨医院的犹太人救护车。阿拉伯人在整个国家向犹太人发起袭击,在公路上袭击犹太人乘坐的公共汽车,打死打伤乘客,用轻型武器和机关枪袭击城市外围和偏远的定居点。贾马尔·侯赛尼注率领的阿拉伯高级委员会宣布总罢工令,把成群结队的人们送上街头和清真寺,宗教领袖在那里号召针对犹太人发动圣战。两天以后,几百名携带武器的阿拉伯人走出老城,唱起渴饮鲜血的歌,背诵《古兰经》韵文,发出“刀劈犹太人”的吼声,一齐向空中射击。英国警察一路上跟着他们,英国装甲巡逻车,据报道,引导他们冲进马米拉路东头的犹太人购物中心,在整个地区抢劫、放火。共烧毁四十家商店。英国士兵和警察在玛丽公主街设置路障,阻止哈加纳防御武装前来帮助困在购物中心的犹太人,甚至没收他们的武器,并抓了其中十六人。第二天,准军事武装组织伊尔贡展开报复,烧毁了阿拉伯人的莱克司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