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门(第3/22页)

然而,就在这时,你的东道主将脑袋向后一仰,脸上露出了狂喜的神色。他欣喜若狂、心满意足地长长吸了一口气,仿佛在这浓重的臭味中,他的确找到了生活自身的气息,于是大声地叫喊道:

“妙极了!妙极了!噢,简直棒极了!绝了!”他一面大叫,一面又把脑袋朝后面仰过去,发出了一声狂喜的大笑声。

“噢,约翰!”这时,他的女人说话了,她美丽、迷人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色。“我觉得你根本不喜欢这个地方。这听起来简直太可怕了!我可不想听到它。”她说,身体厌恶地微微战栗着。“他们居然让人住在这种地方,这简直太可怕了。”

“啊!”他说,“真是棒极了!它所有的力量、富足和美好。”他大声喊道。

嗯,你也认为它是非常棒的地方。它充满了力量和丰富——一点没错!至于美,那是另外一回事。你并不是很有把握。不过,即使在你说这番话的时候,你也想起了许多事。你想起了八月里酷热的一天,一匹高头大马站在马路边。它步履缓慢,马蹄上粗毛丛生,马身上长着铁灰色的大斑点。车夫已经把马从货车上卸了下来,马儿极富耐心地站在那儿,脑袋低垂着,沉浸在无限和无言的忧伤中。一个黑脸、黑眼睛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些糖,站在马儿身旁。车夫长着一张粗糙的、皱纹密布、城里人的脸,他朝马儿身边走过来,把手里提的一桶水泼在马儿身体的两侧。马儿巨大的两肋立刻感激地抖动了几下,然后冒出水汽来。车夫站在路边,开始专注、从容地打量着马儿的身体,小男孩则站在那儿,把手伸进马的口套,镇静地摩擦着,一直温柔地和马儿说着话。

随后,你想起了一棵树,它斜靠在你居住的那个窄巷里,那一年,它竟然焕发了生机,于是,你日复一日地观察着它,看着它焕发出神奇的绿意。你还想起了滨水地区那条粗糙而陈旧的街道,还有赤裸裸、粗野的生命,那里拥挤的小木屋、廉价公寓、贫民窟、脏兮兮的码头,还有难以言说的丑陋与美好;你还想起了一天的日落时分,你沿街走来,看见了夕阳和海港的一切色彩,顷刻间,在一条庄严的白色大船的侧面,在光与色构成的闪耀之网上,闪烁着,燃烧着,不停地变幻着。

你开始向你的东道主讲述它的样子,黄昏的景象和感受——你会讲起寂寥的码头上令人兴奋的气息和气味,映照在破烂房屋的旧砖墙上的柔和阳光,讲起大船船头的光芒与色彩带来的炫目和美丽。然而,当你讲述这些的时候,你已经找不到当年那种神秘、狂喜、极其忧伤的感受了。

是的,曾经美不胜收——令人心碎,使人头脑疯狂,把生命的肌肉撕成碎片——但是,有什么可说的呢?你会想起这一切,还有别的上万个事物,然而,当你开始向你面前的那个人讲述这一切时,你却说不出来了。

相反,你只向他讲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告诉他夏天多黑多热,冬天多湿多冷,要弄点好吃的东西又有多难。你告诉他,你的房东太太以前是个伶牙俐齿的记者。你告诉他,她是个善良的、思想开放的妇女,做事马马虎虎,精神焕发,充满活力,喜欢喝酒,也喜欢和酒徒为伍,而且对一个记者必须了解的坎坷、丑恶的人生一面非常熟悉。

你告诉他,她在杀人犯被处决之前和他们混在一起,从他们口中或他们的母亲那儿弄清真相,她爬上船舷去了解事情的原委,她强迫自己去加入出殡的队列,跟随葬礼直到墓地,她对人类各种痛苦、体面、忧伤的情绪置之不理——只为了弄清事情的原委;她自己仍然是个体面的妇人,一个非常善良、慷慨、精力充沛的人,然而她又是个老处女,从某些方面来看,她具有清教徒般的精神境界。

你告诉他,若干年前,她曾发过疯,在一个精神病院待过两年。你告诉他,她的疯病有时候还会发作;几个月前的一天夜里,你回到家时,发现她四仰八叉地躺在你的床上,然后站起身来,像欢迎她的梦中大情人那样来欢迎你——尤斯塔斯·麦克纳米博士,她自己虚构出来的一个名字,一个人,一个情人。接着,你又讲起她古怪的家人,她的三个姐妹和她的父亲,他们都只有同样疯狂的特征,不过没有她那么精神焕发,也不具备她的力量和能耐,她从十八岁起就一直操持着这一家人的生活。

你讲起那位老人,那位没有什么发明的发明家。讲起了他发明的一个开塞螺旋钻,钻上装了一个不中用的旋塞;还发明了一把不能锁的锁;一面打不破的镜子,那镜子照不出人影儿。你讲起他去年得到了十二万美元遗产——他生平第一次到手的钱——他立刻把钱拿到华尔街股票市场,很快就把钱蚀光了。与此同时,他又把妻子和女儿送上豪华客轮的新婚套房去欧洲旅游,就在她们正欲回国时,他却发电报告诉她们:“向罗马挺进,我的孩子们!继续挺进,继续挺进!你们的父亲快要赚到百万美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