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无所有(第18/23页)

然后他们走进她的卧室。墙上挂着陈旧的毡毯,隔绝寒气。地板双层覆盖,一层是地毯,另一层是他们散落四处的衣物。科里亚亲吻她的宽眉、她的脖子、她鼻子的每一方寸。那些她最想忘却的部位,博得他最钦慕的目光。他们赤裸裸地躺在被单下,双手窝靠在苍白的胸腹,撷取躯体之间的暖意。他们紧贴着彼此,心中充满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求,因为不管我们如何深入彼此的体内,我们依然无法交换最微小的粒子;因为我们或许怦然心动、心跳停了一拍,我们的形体依然不会改变;因为不管多么你侬我侬、难分难舍,我们依然是两个独立的个体,而非轻飘飘的气云。科里亚怎样都不满足,只有让自己消失在她的怀中才感到足够。

他们很少用保险套。当一张画了红色斜线的白色明信片寄达科里亚手中,葛莉娜已经怀了两个月身孕。据我所知,那是科里亚生平头一次收到信。信中命令他三天之内前往新兵招募处接受体检。

接下来的三天,他们成天交谈,始终不曾停歇,却也始终没有结论。他们发誓绝不出轨。他们自怨自艾。他们再三承诺为彼此付出一切,却是等于什么都无法担保。他们反反复复,说了又说,一直讲到科里亚被遣往战场的那一天。一天下午,科里亚在杂货店蔬果区的走道上跟葛莉娜求婚。他单膝跪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橡皮筋,绕在她的无名指上。她点头说好,倒不是因为她想要结婚,而是因为他跪在地上,恳求她嫁给他。

他们只需在市民登记处待上半小时,一切就可搞定。那个时候,结婚和离婚花不了多少时间,也不太费劲。但是他们一直拖到最后一刻。被派到战场之前的那个星期六早上,他待在她的公寓。被单在他们的脚边揪成一团。他们臆想着共组家庭、共享未来等前景,其后数月中,种种臆想在科里亚的脑海中更具雏形,成了栩栩如生的现实。

“只要两年,我就回来了。”科里亚瞪着油漆斑驳的天花板说。“两年不算什么。如果你生了双胞胎,我还可自动缓役。”

“你这话好像出自一个老奶奶之口。”

“什么意思?”他翻身,拉着被单盖住他们的头,好让他们躺在半明半暗之中,两人鼻尖的雀斑几乎相碰。如果他们可以躲在粉红色的棉质被单之下、自外于世间、永远像这样躺着,那该有多好。如果他们可以按下暂停键、让自己永远茧居于这一刻,那该有多好。他们的鼻息此起彼落,随着呼吸声更形凝重。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两年确实不算什么。但是你今年十八岁,两年跟永恒一样长久。如果我们结婚、生下小孩、小孩一出生马上离婚,你说不定可以获准缓役。”

“你可能怀了双胞胎,这样一来,我们甚至不必离婚。”

“不管怎样都会有个小孩。”

“你想说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你知道我的意思,即使你没听我说话。”

“地球围着太阳绕两圈,我就回来了。”他说,声音之中带着一丝不安与柔情。“到了那时,小家伙将已一岁半。我们会自己租栋公寓,你、我、小宝宝。我会在冶炼厂找份工作,你可以教芭蕾舞。”

她的手指缠绕他的手指。明知这是春秋大梦,但他的语气是如此温柔、如此哀悯,她不得不信以为真。“当然,我们会的。”她说。

那时我依然忙着自制混音带。我最喜欢的品牌是Assofoto MK-60s,因为它们的颜色像是粉红的葡萄柚和橘黄的雪酪,非常抢眼;更何况它们让你觉得自己是“007”情报员,因为卡带的质量极差,听一次就四分五裂。让我给你一个免费的建议:当你购买磁带放送机,或是前置放大器,你会想要买个赝品,所以你可别忘了带把小刀。你必须卸下机器的背板,刮掉超导体上面的黑色油漆和蜡纸印刷的斯拉夫字母。如果你看到底下有一排类似亚洲文字的字母,你就行大运了。日本货、韩国货、中国货都不错。如果底下没有外国字母,那就表示机器果真是俄国货,如此一来,你可能还没听完美国乐团Cybotron的电音单曲Clear,心爱的家人就因电线起火而葬身火库。

但我最珍藏的宝贝是一卷Maxell XlII-S九十分钟卡带。卡带依然包在原装塑胶薄膜之中,我花了好久才存够了钱购买——最起码攒了五星期——我好像米开朗琪罗珍藏一块卡拉拉矿石似的善加保存。长久以来,我没有动用,甚至不敢开封,生怕浪费了塑胶壳里那卷潜力无穷的磁带。

一天下午,我登门造访葛莉娜。她爸爸应门,手指沾了模型战舰亮晃晃的喷漆。过了一会儿,葛莉娜从她的房间里走出来,她身穿过大的毛衣,头发四处乱翘,依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出了名。“我想帮科里亚录制一卷卡带,让他带在身边。我需要你的协助。”我边说、边把我那卷Maxell卡带拿给她看。我们开始灌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