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无所有(第16/23页)

隔天早上,我在刺鼻的白醋味中醒来——我爸爸很早以前就热衷于腌黄瓜——半睡半醒之中,我不禁心想,昨天晚上是否只是一场春秋大梦。但那卷自制混音带搁在摇摇晃晃的床头小桌上,沐浴在鹅黄的天光之中。

科里亚依然呼呼大睡。我一头钻到他床底下,翻寻他那堆精心典藏的性文物:迎合各种性癖好的美少女杂志,充满性暗示的平装本小说,来路不明的色情录像带,沾了精液的废弃卫生纸,写给葛莉娜、但尚未寄出的情书,种种不堪入目的物品之上搁着一个容量仅仅一口的小酒瓶,里面装了一小撮我妈妈的骨灰,科里亚从酸黄瓜罐里偷来少许骨灰,以防妈妈的遗骸全都长眠黑海。我不断翻寻,把东西全都推到后面,最后终于找到他的卡带放音机。

他用力踢了我一下,以示惩罚我一大早吵醒他,接下来几分钟,他继续踹我,靴鞋有如雨点,直直朝着我落下。我坐在床上,拉张毛毯盖住头,面向墙壁,好像躲在帐篷下,我陶醉在录音带的乐声中,浑然不觉科里亚重重踹我的背。

其后的青涩岁月之中,“派对舞厅”和其他夜店为我营造出一个藏金库,供我储存轻率不羁的梦想。我头戴耳机,音量扭转到十,茧居于一个什么都无法穿透的小世界:科里亚的霸凌无法侵入,我爸爸日益深沉的忧郁无法侵入,甚至连我脑海中的妈妈——那些一看到肥皂泡就涌上心头、勾起一阵刺痛的回忆——也无法侵入。我好像可以暂且在乐声中死去,在短短的一首歌曲之中,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低音喇叭轰隆轰隆流窜于血管之中,缓缓陷入忘却一切的境界。

我胡乱拼凑,把两个陈旧的广口喇叭接到唱片转盘上,鼓声一响,青绿色的黏胶碎屑就被震得纷纷掉落。自制混音带和黑胶唱片如雪片般从莫斯科、圣彼得堡、明斯克邮寄而至,我一个人关在房里,仔细研究录音带歌单,好像迷上了电音舞曲的塔姬雅娜·拉琳娜。(译注:Tatyana Larina,苏俄文豪普希金诗剧《尤金·奥涅金》的女主角)。我没什么社会地位,却始终不缺青春痘,因此,我不指望自己逃得过那些以长相识人的保镖,混进“派对舞厅”之类的夜店,我只能试试三流的迪斯科舞厅、地下轰趴、夏天的露天派对,这些地方一个比一个可怕,你不可能不被别人的酒气熏得头昏脑涨,你也不可能不感觉全身软趴趴,你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八小时之后,你却丢了鞋带,短暂失忆,膝盖、手肘和肚子多了一些没有人解释得清楚的瘀青。我在比较像样的夜店外等候,跟DJ和出来透透气的跑趴小伙子讨烟抽。我只跟他们讨烟,但他们给我的却不只是香烟:多余的零钱(有时他们以为我是流浪汉),几滴大伙快要喝干的伏特加,毒品贩子和小流氓的手机号码,几句让我产生错觉、以为自己跟他们沾得上边的谈话。

约莫那时,我开始自己混制录音带。

7.

我跟葛莉娜说声再见,挂了电话,趁着那股有如芒刺在背的冲动尚未消退之前,赶紧把札哈洛夫的油画又用泡泡棉包好。我把油画连同六卷自制混音带、我的随身听、盥洗用具,一起塞进帆布袋。仔细检查之后,我又塞进一双袜子、带来好运的蓝内裤和一件二手泳裤。

我口袋里的卢布连买三条巧克力棒都不够,于是我蹑手蹑脚走进玄关,看看可以偷些什么东西。洗手间的门关着,里头乐声隆隆,震得铰链嘎嘎作响。锁孔里飘出一道细细的烟雾,我一厘米一厘米地移动,走过门口,朝着两兄弟的卧房前进——两兄弟要不在洗手间厮混,要不就在他们的卧房打发时间——床边小桌上有个破旧的皮夹,皮夹里的钱多到我几乎放不进胸前的口袋。我知道偷窃是不对的,但不准你的房客使用洗手间也不对,而且大家都知道负负得正,两件错事恰可相互抵消。这就是所谓的道德运算。

回到房间之后,我审视为数有限的私人物品。角落瓶瓶罐罐,盈满薄暮的日光,书桌文件横陈,道尽我早已凋零的研究生涯。几张早已成为过去式的劲舞派对传单揉成一团,扔在墙角。整个景象大可令我心情沮丧。我留下的只是一团别人必须动手清理的混乱,哪称得上功绩?你瞧瞧我,身高与拿破仑相当,却连家里的洗手间都征服不了。我悄悄把两个酸黄瓜罐放进帆布袋,拍立得照片搁进口袋,溜出大门。

我选择前往机场,而非火车站。火车各处停靠,太多让人回头的停驻点。我招了一部无照的私人出租车,生平头一次毫无异议地同意车资。当我走向柜台、买张前往格罗兹尼的早班机票,我觉得自己的心跳比平常快了两倍,血液浓度仅是平常的一半。我坐在一对再也不说话的夫妻中间,在机场航厦过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