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无所有(第17/23页)
隔天早上,我在舷梯旁边等候登机,强烈的日光灯让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刚捐了一公升鲜血。男士们不管地勤人员愈来愈受挫的指示,执意站在同一侧,直到所有女性坐上飞机,他们才依照年龄逐一登机。真是一群疯子。谁会想要跟一群如此坚持自主、甚至违抗机场登机程序的神经病兴战?我的座位被安排在一个小孩和一个男人之间,小孩误将我的衣袖当作手帕,男人因为我听从系上安全带的指示而指控我跟敌人一鼻孔出气。我的帆布袋稳稳地安置在头顶上方。
引擎呼噜呼噜运转,有如粗嘎的耳语。
机窗蒙上雾气,机场化为一抹灰黑。
停机坪、市区、地球,依序缓缓消失。
起飞啰。
8.
科里亚和葛莉娜利用放学后和周末约会,他们借口出外办事、社团活动、球队练习、青年团队聚会,从大家眼前消失。朋友们认为他们跟家人们关系密切,家人们认为他们跟朋友们关系密切,但是他们只跟彼此相亲相爱。他们隐藏两人的爱意,好像那是一个经不起盘查的秘密,若是暴露在友人们有如紫外线的目光中,肯定烟消云散。他们溜进巷弄,躲在楼梯间偷偷亲吻,他们慢慢交往,态度既是端庄,又是谨慎,只有双排扣长大衣风行一时的年代,人们才像这样谈恋爱。每次秘密约会都是探险。相见之时,心灵的云翳移转飘动,呈现出连他们自己都不知晓的一面。当葛莉娜发现她可以让科里亚笑得剧烈打嗝,而且只有捧着玻璃杯、慢慢喝口水才压得下来,她感觉自己坠入肉眼难以辨识、唯有两人显微镜般的心绪才察觉得出的亲密氛围。他捧着玻璃杯蹲下,她轻轻拍打他的脊背,他咕噜咕噜,好像小鸟似的喳喳叫。当他发现她准备就寝的模样好像准备上场打橄榄球——长发编成辫子,敷上花草面膜,戴上磨损累累的牙套,耳朵塞上耳塞——他毫不留情地戏弄她,她难为情地拉着被单盖住她的脸,他继续戏弄,她笑得好厉害,眼泪甚至沾湿被单,然后他又开始打嗝。
一个夏夜,当北极圈沐浴在暮光之中、四下一片迷蒙闪烁的雪白,他们请求船家搭载一程,搭上一艘即将启程的河上渡轮,朝向南方前进。“十二使徒”方圆六十千米之内是工业污染区,寸草不生,但一越过六十千米的界线,光秃秃的大地就变成一片枯黄的草原,微风吹起,干草倾向一侧,他们下船,踏上一个长长的木造船坞,木板腐蚀,留下一个个小孔,他们透过小孔窥望,看见两人的脸孔在粼粼的水波中分解、散开、聚合。他们走过河岸,爬上一个遍布灌木残枝的山丘。地平线的另一端,地势渐趋平缓,延展为一片田野,冻土冰雪消融,冒出一朵朵野花。
“我爱葛莉娜!”科里亚大喊。四下不见楼房、砖墙或是隆起的山丘,因此,他的话语回荡在田野之中,飘过盛开的蓝色花朵,消失在远远的一方。
她不经思索地回头看看,生怕有人听到科里亚的告白。任何人听到了都不行。她在一个不容许历史存在的城市里长大,在这个城市里,你守住确有其事的秘密,以免它被一笔抹杀。但是没有人站在他们后面。
中学的最后一年,葛莉娜列出一串将来可能从事的行业:学校老师、收银员、秘书。选美皇后不在此列。她可不会将“美丽”这个形容词冠到自己头上。没错,她高挑纤细,这点她愿意承认,但她有一双穿得下小丑鞋的大脚,而且眉毛又粗又斜,好像满脸失望的卡通人物。有些时日,她觉得自己的脸孔是另一个人的搞笑面貌。她跟全市唯一一家暗房的老板租了一部按小时计费的Zenit相机,用这部布满铁锈的古董相机帮自己拍照。相机的计时器给她十秒钟的时间,让她跑到房间另一侧、在长沙发上摆出悠闲的姿态。她倒不是基于虚荣心才想要摆出各种姿势,而是因为她毫不虚荣,完全不晓得自己哪个角度最漂亮。她慵懒仰躺,快门啪地一闪。她趾高气扬地站着,作势噘嘴,快门啪地一闪。她欺瞒了相机,但当她端详洗出来的照片,她却欺瞒不了自己。相片证实她已经认定的事实:她令人欣羡之处都在颈部之下、脚踝之上。
科里亚试图说服她事实并非如此。每个星期六早上,他爬上六层被煤灰玷污的楼梯,来到她的公寓。她爸爸只有这几个小时出去工作,一星期之中,他们只有这几个小时单独待在一栋有张床铺的公寓里。她没有锁上大门,方便他入内,他轻轻把门推开,客厅的书架上摆满了模型战舰,他走过织花褪色、磨得起毛的地毯,葛莉娜站在厨房水槽边,头发盘成一个乱七八糟的发髻,手指在冷冽的空气中散发出十道热气。日光斜斜照进屋内,她沐浴在苍白的日光中,全身的肌肤犹如一张漂白的画布,稍后她将以眉笔和口红,在上面勾勒出她的容颜。他站到她身后,感觉全身随着她轻颤的声音紧缩。她整个手腕泡在肥皂泡里,他双手顺着她的臂膀往下滑,穿过闪闪发光的泡沫,在灰白的洗碗水中握住她的双手。他们轻轻摇摆,分分秒秒悄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