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无所有(第20/23页)
“你连出去吃个冰淇淋都会看到二十四张这种海报。”他讲话的口气好像他真的数过。“有个人在一旁冷冰冰地瞪着你,连冰淇淋吃到嘴里都是苦的。真是可笑。你可以想象你到了巴格达、居然在每一个街角都看到乔治·布什的脸孔印在马克杯上吗?”
旁边那个家伙状似来自平行宇宙的雷恩·葛斯林,非但不是个知名影星,反而好像没词早餐一样、靠他姥姥帮他打点一身行头。“他是谁?”
“我猜你大概不是记者?”他问。我看不出他是否真的想要知道。问号可以把任何一个单纯的句子变成指控。
“严格来说,我是个大学生。”
“那是车臣新总统,人气极高,上次选举,他拿到百分之一百零二的选票。”
“百分之一百零二?我的数学始终不太好。”
“这么说来,你说不定有机会当上选举督察员。”我们忽然转向,闪过一部车灯逼人、迎面而来的大卡车。“你没看过他的Instagram?”
“我就记得我看过他!他就是那个上传好多张他跟小老虎、鸭宝宝、小猫咪一起拍照的家伙!”
他双眼黄浊,眉头紧皱。我从来没看过哪个人对动物宝宝做出如此的反应。说不定拍一拍鸭宝宝是仅存的禁忌。
“你应该也不是本地人,对不对?”我问。
一部曳引车拖着一斗斗叶鞘青绿的玉米穗轴,摇摇晃晃地沿着路肩行驶。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他已经放低音量,这会儿好像在电影院里讲悄悄话。“我在格罗兹尼的郊外出生。但是一九九四年、我年纪还小的时候,我以难民的身份被送到荷兰。那些大人物肯定喝了好多杯加了糖的茶才促成此事。我爸妈只供得起送我们其中一个出国,而我是老幺。我在荷兰住了好久,即使是现在,我的荷兰话比车臣话流利多了。”
“嗯,你毕业之后打算留在伦敦,或是回去荷兰?”
微风轻扬,吹散一朵圆滚滚的白云。
“我当然要搬回来这里。”
过了十五分钟,他朝着一片空旷的田野点点头。应该是草地的田野堆满水泥碎片。“我以前住在那里。”
“哪里?”
“问得好。”他说。
又过了几分钟,他继续说:“我只想说,别相信那些在网络上张贴照片、炫耀自己跟小狗小猫一起玩乐的家伙,他们很可能是毫无良知的变态狂。你知道谁喜欢小动物吗?”
“你要我指名道姓?”
“希特勒。”他厉声说道。“他甚至吃素。你看看他捅出多么严重的乱子。”
一座高耸的烟囱噗噗啪啪飘出橘白的烟雾。
一只黑鸟回旋飞越蔚蓝的天空。
我悄悄提醒自己,日后挑选自己脸书的大头照,可得更加小心。
* *
格罗兹尼是我见过最干净的城市,墙壁簇新到小混混来不及喷漆涂鸦,砖块之间的水泥砂浆依然白净。街道肯定每小时清扫。步道沿着林荫大道延展,新植的幼树绿叶成荫。一家名为“黑帮”的日本寿司店推销菜色包括越南河粉、泰式咖喱和幸运签饼的商业午餐。一九九五年,科里亚头一次被派遣到车臣,二〇〇〇年,他以佣兵的身份重返此地,他一上战场,我就阅读手边每一份关于战事的报章杂志,照片中的格罗兹尼看起来像是一九四四年的德勒斯登,此时此刻,车窗外的格罗兹尼却状似迪拜。五座玻璃摩天楼群聚于市中心。
“我没想到格罗兹尼看起来这么……嗯……像个大城市。”我说。
“你以为会是怎样?”阿金问。我还来不及回答,他就指指一栋方方正正、仿佛是某个政府机构的灰色楼房。“一楼是个博物馆。”他说。
先前开车进城途中,我已经跟阿金提到我哥哥和那幅油画,但稍微更动了一些细节(在我的版本中,科里亚任职于人道救援机构)。说不定这样有点冒险,但我没想这么多,而且我似乎不可能碰到一个比他更值得信任的人。他只是点点头,一脸无动于衷,神情略显呆滞,好像被逼着聆听别人不厌其烦地描述梦境。我猜我们的人生都是一场梦——对自己而言感觉逼真,对其他任何人都毫无意义。他说他会帮我,最起码直到下午四点为止。
我们把车停好,走进博物馆。馆中挂满油画,却没有半个参观者。导览员埋首于手中那支又大又重的诺基亚手机,整张脸沐浴在手机散发的亮光中。我们一走进博物馆,她细长的褐色双眼马上迎上我们的目光。我想起那些枯坐在“基洛夫格勒航天博物馆”售票柜台的午后,冬日的午后冷清而漫长,忽见有人入馆参观,可能值得大肆庆祝,也可能令人心生警戒。
“有何贵干?”她的声调稍微上扬,倾向于警戒。她顶多十八、十九岁,一条亮丽的粉红头巾遮盖她的头发,服膺律法的同时,显现出一丝叛逆。